“我会找个独居病故,但还没来得及上报官府的来盛京的乡下女子,长相还要与你三分相似,就当我养的外室。”
“你呢,乖乖把文牒上姓甚名谁,家世如何都背熟。”
楼薄西颇有些快刀斩乱麻的意思,不再纠结于密室听闻,而是替她梳理未来。
“然后呢?”
“以她的身份一辈子活下去?”
“我这一生都要当你的外室?”
沈澜挑眉,声音仿佛枯萎的海棠,半是无力,半是酸楚地望着他,“我还不如死了痛快。”
她活着。
不是为了当他的外室。
是为了替王府翻案,替逝者报仇。
可真-相只露出冰山一角,就足够她惊骇到不愿意继续翻开整个画面。
她瑟缩着,眼眸躲闪。
楼薄西却不让她逃避,伸手捏住她下颌,逼着她抬眸,一字一句说,“还记得他们是怎么说你的么?”
“这养女不吉利,谁沾染谁倒霉。”
“诺大一个王府都能被活活烧成灰烬,还不是因为她命数不好?”
他惟妙惟肖复述着,连语气都学了九成像。
“这意味着什么?”
他逼问。
沈澜垂眸,剔透泪水一颗一颗滴落,她声音也是颤抖的。
“意味着……”
“我不吉。”
她挣脱他的手掌,别过脸,声音仿佛梨花带雨般凄凉。
“似我这种不吉不利之人,还是乘早死了痛快。”
“免得侯府担子上了私藏疑犯的罪责。”
“那可不行。”
“你死了,我就成鳏夫了。”
“我这么年轻,还不想这么早丧妻呢。”
楼薄西嘴角噙着冷笑,十分嘲讽看着她,“你就这么没用?碰到事情只会逃?”
“连那人身份都没清楚,光听着声音像,你就疑神疑鬼了?”
“他们说你不吉,你就信了?”
楼薄西冷哼一声,露出一个了然笑容,轻声说。
“哦,对了。”
“你们王府之人,最爱信这套天命数理之说。”
“你爹当时拒绝我的时候怎么说的?”
“说我名字就不好,日薄西山这种晦气含义,是怎么取出来的。”
他冷笑一声,反问说,“我信么?”
“我可觉得这个名字好得很。”
“今日不也是封了万户侯么?”
沈澜听他说得意气奋发,眉角飞扬,一刹那间仿佛觉得十一岁的小楼薄西附体了一般。
他第一次在王府后花园撞见小沈澜,提起自己名字的时候,就是这样神采飞扬,挺起小小的胸膛十分自豪说,“我叫楼薄西。万丈高楼平地起的楼,喷薄万里的薄,西方为金的西。”
她还咯吱咯吱笑,“你可真好意思!净是挑了好的说。”
“我叫沈澜。这里是沈府嘛。澜就是波澜不惊的澜。”她十分难得装了下娴静,还拿手指头凌空比划“澜”字。
“是波澜壮阔的澜。”
小楼薄西忽然说,眼眸中含着无限笑意。
十一岁的小男孩明亮的双眸,与烛光下这一对斜长凤眼重影堆叠上。
沈澜有一瞬间恍惚,怔忪地问他,“……我没有不吉?”
“……我也不应逃避?”
“一心求死算什么?”
“死可是最容易的事。”
楼薄西握紧她双手,一字一句郑重说,“我不许你死。”
他掌心温热,握着她一双冰凉的小手,仿佛上好的羊脂白玉透出的暖气。
一直到楼薄西天亮前离开,她都是带着这一份暖意,沉沉入睡的。
可是。
等她醒来时,那一份浓浓暖意与感激刹那间化为悲凉与讽刺——
对呀。
她感激什么呢?
感激他从今以后给她一个外室的名分,把她私藏在侯府后院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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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流水一样过去,枫叶红了,橘子摇摇晃晃缀满枝头。
沈澜又是省吃俭用好多日子,终于再次凑齐了碎银,让小丫鬟阿夏弄来了海棠种子。
楼薄西又消失了整整半个月,沈澜着急想打探密室老人的事情,只好拦着阿夏问,“楼薄西呢?又出远门了么?怎么都七月下旬了也不见人影?”
阿夏啧了一声,十分不耐烦地大声回她,“烦死了,你是小侯爷的什么人啊?居然敢直呼其名?”
不等沈澜红着脸解释,又大大咧咧指着外头火热的太阳,说,“每到酷暑,小侯爷除了初一十五惯常给大家发救济粥,还会安排七日搭凉棚送消暑的汤药,免费请医师悬壶济世。”
“萧姑娘正陪着他忙里忙外呢,哪有功夫到这深宅后院来。”
“不是都说了么?”
“海棠苑地处偏僻,来一次要走好多路呢,你还指望小侯爷天天到你这儿晨昏定省点卯来么?”
她斜着眼角,扔给她一个嫌她多事的蔑视眼神。
阿夏放下一堆蔷薇花瓣,敲着腰椎,抱怨说,“真是烦。还非要用鲜花沐浴,你晓得我采摘这些耗费了多事时辰?”
竹筐中,除了粉嫩蔷薇花瓣,还有纯白色莲瓣,乳白色菊花,深深浅浅煞是好看。
沈澜一下子涨红了薄薄的脸皮,慌忙摆手说,“不……不用的。”
“你下次别再弄这些了。”
她声音轻如蚊蛻,搅动着十指,十分不安说,“我也不怎么洗澡的,就是烧热水擦身而已。”
太尴尬了。
要和一个粗使丫鬟说这些。
沈澜忍不住垂眸。
阿夏却是阴阳怪气起来,拔高了嗓子喊,“哟,这可不行呐。”
“小侯爷可是吩咐了,要替你筹备上好的黄花梨木桶,柔软的浴巾,再要各色花瓣,缺一不可。”
“你要是不好好洗,到时候问责起来,又全是我的不是。”
“我可不想为了你挨板子。”
“你可算行行好,别瞎折腾了。”
阿夏重重放下木桶,没好气地转身走了。
海棠苑的栅栏不高,能看到影影搓搓梨嬷嬷的身影,正问阿夏。
“怎么又吵了?”
“你就不能好好和人家说话?”
“虽然是个舞姬,也是侯府半个……”
“什么舞姬呀,嬷嬷你真是耳目不灵。”
“人家娇滴滴的,要拿蔷薇花瓣洗澡的,是小侯爷藏在后院的外室。”
“外室?这是什么?”
“我只晓得正房、妾室……?”
梨嬷嬷老归老,这一句句“妾室”却是说得字正腔圆,丝毫不含糊。
“就是连妾室都算不上的,没名没分的——”
“外室!”
“梨嬷嬷,这回可懂了么?”
梨嬷嬷哦哦答应着,似乎自作聪明地补了一句,
“我懂我懂!”
“外室呀,就是在老侯爷和夫人那里都过不了明路那种?”
阿夏嘻嘻笑了起来,说着“对呀对呀”,两个人的声音这才渐渐远了。
啪嗒一声。
手上的竹筐跌落,花瓣滚落一地。
她擦着脸上的泪珠,蹲下身,一瓣一瓣捡起花瓣。
外室。
下人们就是可以这样肆无忌惮的嘲笑她,笑话她连“小妾”都不如。
是。
小妾至少还是老侯爷与侯夫人认可的偏房,活着能上族谱,死了能上牌位。
可她呢?
什么也不是。
楼薄西口口声声喊她“夫人”就是一个活生生的讽刺,这声“夫人”不值钱。要值也只值海棠苑每个月二两银子的例银。
泪水一点一滴滚落,滴到花瓣上,染开一点红印,仿佛是灼烧的血痕。
刺目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