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纪衔玉从祠堂中出来赵琼再次见到他时,他的神情已与寻常无异。
赵琼双手环胸轻轻倚靠在柱子上,望着他逐渐远去的背影,仿佛看见一匹孤狼在黑夜中独自舔舐伤口。
纪衔玉回到书房闭目冥想,思考着陈甲之今日说的真相。
顾仝和他父亲的兄弟之情少说也有二十年,他就是在两人的肩膀上长大的。二人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相互扶持,情比金坚。纪顾两家也是十分交好,并无龌龊与矛盾,这顾仝为何要害自己的好兄弟?
“纪风,你去查一下六年前顾家可发生过什么异常的事?”
纪风应声答应。他打开门的瞬间正好撞见个刚准备敲门的小丫鬟,这不是夫人院中的人吗?
小丫鬟低着头对他尊敬道:“纪大人,夫人让我来给侯爷传个话。说现下不早了,侯爷有伤在身应该早些回房休息。”
纪风回头看了看屋内正襟危坐的纪衔玉,心中忍俊不禁,侯爷居然也有被人管着的一天。
他进屋将小丫鬟的话重新复述了一遍。说完之后,他偷偷抬起头,只见侯爷的嘴角好像似有似无地向上弯了一下。
虽然面上不显山不露水,但是纪衔玉的动作却是骗不了人的。他吹灭了书案上的蜡烛,缓缓起身,听话地向外走去 。
——
赵琼房中,
纪明德和纪明姝两人端坐在椅子上。
这两人是听见兄长受伤,大半夜就急匆匆赶来这儿。纪明姝进来的时候脸色煞白,两人此刻都蹙着眉头不安地望着门口。
直至纪明姝亲眼见到纪衔玉从外面自己走进来,心底才松了一口气。担忧和焦急褪去,她扫了眼周围的一群人,不免感到有些尴尬。
纪明姝微微福身,朝兄嫂行了个礼后小声道:“既然补品已经送到,那我就先回去了。”
纪明德效仿妹妹,同样将补品留下便要离开,一套动作顺滑无比,压根没给赵琼留人的机会,只得命令宝珠好生相送。
纪衔玉倒是习惯了弟妹的性子,并未察觉到什么,照旧脱着外衣准备上床。只是他现在后背肩胛处有伤,脱得极其缓慢而艰难,赵琼在一旁实在看不下去,便上前帮他,反正也只是外裳。
纪衔玉身体一僵,瞬间感觉自己的身体不再受控制,像个木偶娃娃一样只能和任凭赵琼摆布。
衣服脱下后,赵琼顺手帮他叠好,看似不经意地问道:“你以前总打你弟弟妹妹?”
纪衔玉整理被子的手一顿,不理解她怎么问这么奇怪的问题,斩钉截铁地回答道:“当然没有。”
“那我怎么觉得你们之间这么生疏?我还觉得他们好像有点害怕你。”
纪衔玉坐在床上皱起眉头,疑问道:“有吗?”
赵琼点点头又眨了眨眼睛,一脸真诚。
纪衔玉的目光转向正站在一旁伺候的李妈妈,问道:“明德和明姝害怕我吗?”
李妈妈一直默默听着两人讲话,没想到这把隔岸的火居然烧到了自己的身上,脑中想起平日里他和弟妹们那些少得可怜的互动,为难地说道:
“公主去世的时候小姐和小公子才八岁,侯爷这几年又忙于公事不怎么在府中,有些生疏也是正常的。不过骨肉至亲总归不会生疏到哪去,小姐和小公子也是懂事的孩子,定会理解侯爷的难处的。”
纪衔玉一直信誓旦旦的内心出现了一丝裂痕,原来别人竟然都觉得明德明姝与自己生疏,他还以为只是弟妹性格内向。
晚上赵琼和纪衔玉躺在床上,两人依旧是背对着的姿势。
屋外传来蝉鸣的声音,在这夏夜中尤为明显,女人轻柔如流水般的说话声在屋内响起:“我曾经听李妈妈说,明德和明姝小时候很是活泼开朗。”
她这句话勾起了纪衔玉那些藏在深处的遥远回忆。
明德和明姝出生之时,他八岁。那时母亲将他轻轻放在膝头抚着他的脸笑道,以后他们兄妹就是这个世界上最亲密的人了。
现在想来,明德和明姝小时确实极为活泼。
少年时,明德总是爬到他书房的窗头央求着兄长带自己出去玩,每次被母亲抓到便免不了一顿打。而明姝是他们家中唯一的小女孩,父亲最为娇宠就连他也一向如此,对于明姝做的调皮捣蛋之事基本上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
于是他低声说道:“的确如此,母亲去世之前他们的性格都很开朗。”
赵琼换了个话题继续说道: “明年明姝就及笈了。”
纪衔玉马上就知道了她想说的意思,心脏被狠狠一击。及笈之后就可以嫁人了,或许再归家时她便是别人家的新妇,那就是真的长大了。
赵琼本不想插手这些,但通过最近相处她觉得纪衔玉心中是极为在乎家人的。他不愿让弟妹参与进凶恶之中,独自背负着血海深仇,以一己之力扛起侯府。但这世上和他有血亲的就唯剩一双弟妹了,若现在不亲近,以后做的再多恐怕也是于事无补,终究是错过了。
第二天赵琼起来后,正坐在梳妆镜前任由丫鬟们打扮。
只见李妈妈一大早就人逢喜事精神爽的样子,那笑容由内而外发自内心,她上前乐颠颠说道:“侯爷今儿一大早就去了明德公子的院子。”
赵琼闻言眼前一亮,心中称赞这纪衔玉果真上道,然后转头对着宝珠笑道:“去告诉厨房将午膳做的丰富些,再去明姝和明德的院子知会一声午膳来我这儿用。”
——
纪衔玉踏入纪明德院中的时候,对这院中的装饰感到十分陌生。
负责洒扫的小厮看见他眼中十分惊喜,忙扔下手中的扫帚迎上来。
纪衔玉问道:“小公子在哪儿?”
那小厮笑呵呵地回答:“小公子每日卯时便起来读书了,现在应当在书房,奴才领您过去。”
“小公子快开门,侯爷来看你了。”
纪衔玉隔着房门也能听见屋内的匆匆脚步声,门一打开便看见纪明德那张诧异的脸。
他疑惑问道: “阿兄,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你功课做的如何。”
纪衔玉随他进去后,无声打量着他的书房。面积乍看上去不是很大,房间左侧是并排靠墙的梨木书架,上面摆放着满满的书。一眼扫过去,多是些兵家策论。
靠窗处摆放着一张矮榻,矮榻的桌子上放置着一张棋盘,还是个残局,纪衔玉见状问道: “你平日里与何人对弈?”
纪明德有些害羞:“我大多时候都是和自己下,有时候也会去找明姝下。”
纪衔玉闻言没说什么,朝着右侧的博古架走去。他一眼便看出上面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大多数都是一些小玩意。其中还有几件眼熟的,是他从前出门从街上买回来哄纪明德的小东西,没想到他竟然留到现在。
纪明德给他指出几个物件,浅笑着说道: “这是以前有一次阿爹带着我们仨出门时我缠着阿爹买的。”
纪衔玉想起确有那么一回事,语气怀念而温暖: “当时你哭闹了好久,明姝也跟着哭,阿爹哄了你们许久。”
“阿兄还记得!”纪明德露出隐隐激动之情,他还以为阿兄早就将这些琐碎小事忘了干净。
自然记得,过去的那些幸福瞬间纪衔玉一刻也不敢忘记,生怕它们从脑中溜走。这些话纪衔玉并未说出口,他转头继续看着墙上的挂件。
纪明德书案后面的墙上正上方挂着一杆红缨银枪,纪衔玉惊奇地问道: “你会用枪?”
纪家的男儿多多少少都会些武艺,但是他从未听人提起过纪明德会用枪这件事。
纪明德摸摸后脑勺,惭愧地回答:“我不会。”
纪衔玉将那枪取下摩挲。
这枪头银光乍泄,锋芒毕露,长长的枪身一掌摸过去也并无灰尘,一看便知是有人经常抚摸擦拭。
但他既然不会用枪为何时常摆弄?
纪明德眼睛亮亮的:“阿爹是靠这枪法本事在军中厮杀出来的,我虽不会用枪,但是每次见到这枪都十分亲切,觉得阿爹仿佛还在我身边。”
没错,纪家枪在军中威名远扬,代代相传,到纪衔玉这已经是第六代。他是侯府长子,一身的枪法都是他爹一下一下亲手教出来的。纪铮去世后,他便用这枪法上阵杀敌,现在军中都传他有纪铮遗风。
只是等纪明德成长到能习枪之时,纪铮已经去世。他又忙于公事,所以纪明德未曾学习过纪家枪。而且他也从未提出过要学习的要求,纪衔玉一直以为他对此道并无兴趣。
今日看来事实并非如此,主要还是因为自己的疏忽,纪衔玉再次陷入沉默。
他将枪重新挂好之后,拍了拍纪明德的肩膀。
眼前的少年郎早已不是孩童模样,只比自己矮了半个头,纪衔玉问道:“你可想习枪?”
“想!”纪明德脱口而出,眼含热泪。
他如何不想?他做梦都想像父亲和兄长一样,手持银枪身着金甲在战场迎敌。
纪衔玉点点头欣慰道: “以后每日早上都来我院中,我教你纪家枪。”
——
纪衔玉走出纪明德院子一段距离后,忍不住回头望去。
只见纪明德还站在院门外,见他回头,少年迎风在空中笑着朝他挥挥手。
他心头涌上苦涩。父亲母亲,是我没有照顾好明姝和明德。以后我定像你当年教我一样,把纪家枪教给明德。
想向父亲和阿兄一样的明德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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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兄弟手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