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晨起,傲梅初绽,雪晴云淡日光寒。
一大早坐在马车内,洛瑜仍没从震惊中回过神。她再次不确定地问道:“夫君,陛下当真宣召我进宫?”
这听起来委实匪夷所思,简直是葫芦上结南瓜——不可能的事儿。天子九五至尊,日理万机,宣召她一个内宅妇人能为何事?洛瑜想破脑袋,依然是一头雾水,同时又惴惴不安,无他,平头老百姓纵是见了官差也得吓一哆嗦,开始思量自己最近干没干甚坏事儿……
然而,坐在她对面的男人,一派气定神闲,彷佛只是去皇宫里遛个弯儿似的,竟一点儿也不紧张。
她纠结得黛眉倒蹙,祁凛彻不由失笑,和声安抚:“不必担心。”
说虽如此,但洛瑜提起的心哪儿敢放下?她拢在袖子里的手翻来绞去,掌心里竟冒出了细汗,颇为僵硬地端着身子,一双乌黑剔透的眸子期期地望着祁凛彻。
祁凛彻呢,于他而言,进宫乃是家常便饭的事,甚至比回府的次数还多,自然不会对妻子即将面圣的忐忑心情感同身受。不过,当她用那双盈盈楚楚的眸子凝向自己时,纵是再铁石心肠、冷情淡漠的人此刻也不禁生出了怜惜柔情。
“无妨,万事有我。”
他倾身过去想要把妻子抱进怀里哄一哄。
“不不——”
洛瑜急急唤停了他的动作,身子仍是坐得笔直端正,口中忙说:“我担心袄裙弄皱了,御前失仪,陛下怪罪……”
祁凛彻:“……”
他只好收回手坐正。今日一早,他与她说起进宫一事,她茫然又惶恐,来回换了数件衣裳问他哪件合适。
她一头乌云叠髻,肌肤赛雪,顾盼生辉。身上穿着件海棠色对襟缎袄,革丝缀珠带勾勒窈窕绰约的身段,簪通草梅花鎏金细钗,月牙形金耳坠微晃,晃得他心旌也跟着摇曳。
妻子如此霞姿貌美,祁凛彻顿时有些后悔,后悔答应陛下带她进宫,虽说陛下后宫已有佳丽三千……
“夫君?”
洛瑜瞧他似在走神,问道:“我头回进宫,面见陛下时该说些什么呀?可有无忌讳?”
倘或一个不留神说错了话,该不会立即被拉下去砍头吧……
听着她温软轻柔的声音,像是冬日里被和煦暖风拂过心尖,祁凛彻的后悔又多出一分,他想了想,道:“少说即可,我来回话。”
勤政殿内,洛瑜恭敬垂首,耳边响起陛下与祁凛彻的一问一答。她自进得殿来,只说了一句向陛下问安的话,连头都没敢抬起来过。陛下紧接着问了她几句话,都被祁凛彻“抢”了去,他一一代她回答了。
“爱卿真是……”洛瑜听到龙椅上的陛下极为无奈地叹了口气,陛下笑道:“护得这般紧,难道朕还会吃人不成?”
祁凛彻忙说不是。
洛瑜只管静静听着两人的哑谜。陛下浑厚威严的声音在殿内回响,说起江宁府一案,而后又提及她在湖州寻到厨娘一家,洛瑜听到陛下似乎表扬了她一句“有勇心细、临危不惧”,登时受宠若惊,连忙躬身回话。身旁的祁凛彻这次倒是没有再替她应答,只在她话落后连带提了一句湖州知府卢仲河。
出了皇宫,洛瑜脚底还是虚浮的。
“傻了?”马车内,祁凛彻捏了捏她的脸。
“夫君。”洛瑜任由他抱着自己,也不再担心袄裙皱了。她偎在他胸膛前兀自思索了半晌,才迟疑着问:“所以……陛下到底是因何而宣召我?”
她好像只是去皇宫里走了一趟,给陛下请了安,就完事儿了。陛下和祁凛彻谈论的公务也与她无甚关系,总归就是,她去与不去,没什么区别。
——还被迫起了个大早,提心吊胆了一路。
祁凛彻提醒她:“你帮忙寻到受害者亲属厨娘一家。”
“啊?只是为着这个?我不过碰巧在茶肆撞见了而已……”洛瑜更迷糊了,这种芝麻大点儿的小事竟也惊动了陛下?
“你不高兴吗?”祁凛彻问。在常人看来,能得天子亲自召见是一份莫大的殊荣。连奉天司的副指挥使沈燕川得了天子几句褒奖,都恨不能天天挂在嘴边向他炫耀。
“高兴的。”洛瑜嘴上如此说,但实际上心里的惊吓还是略多一些。不过,这份意想不到的惊吓只是于她一个内宅妇人而言,若说高兴,她更多的是为祁凛彻,毕竟他才是官场中人。
她甜甜笑道:“我也为夫君高兴。夫君当差、办案都很厉害,得上司器重、赏识,而今还能得见陛下,他日定能更有所为,仕途顺遂。”
祁凛彻不由得愣了愣,他的上司,正是陛下。
而他的妻子显然还不清楚,他究竟当的是什么官职,说不定以为他只是个在刑部当值的小衙役……
不过无妨,无论什么官衔,他都会给她多挣一份尊荣。这样的话,在她眼里,他姑且也是一棵高枝了吧。
……
年二十九的下午,大雪又絮絮落下。
洛瑜兴致颇高地剪了几枝红梅插进瓶中,正摆弄着,云萝忽然来报,说是厨娘一家来了。她吃惊不已,实没料到回了京城还能再见到她们。
“快将人请进来。云萝,看茶,去小厨房里把上午新做的桂糕糖酥果仁这些都端上来。”
“是。”云萝匆匆领命下去。
不一会儿,三人进来熙止院。洛瑜让云萝不必伺候,退下去守着莫让人进来。云萝垂首退下后,洛瑜对三人柔声道:“快坐下喝口热茶吧。”
她的语气熟稔又温和,然而三人却红着眼眶,噗通一声朝她跪了下来,直把洛瑜惊了一跳,紧忙上前先搀扶起中间的岳大娘,而后是厨娘和小女孩,“快些起来,这是做什么呢!”
岳大娘佝偻着背,未语泪先流,哽咽道:“先前是我和九妍错怪了夫人,对夫人多有冒犯之处,特来给夫人道歉。夫人仁心,救我两回,老身谢过。”说着,就要再次跪下。
洛瑜连忙说使不得,扶着她在圈椅上坐下,又让名叫九妍的厨娘带着小女孩儿一道坐下说话。厨娘站着没有动,对着她躬身长揖到地,也是泪湿眼眶,“九妍多谢夫人搭救。当日在茶肆,我听闻夫人是从京城而来,心里实在恐慌惊惧,因听茶客闲聊时说起有朝廷官员来了湖州,我很害怕,怕对我们一家赶尽杀绝……”
故而那日她才会在茶肆里要求掌柜结算工钱,便是打着离开湖州的准备。或许是因缘巧合,又或许是岳大娘的两个儿子在天有灵,教她遇到了心善的夫人,甚至万没想到,还能来到京城去刑部录供,与其他受害者亲属一起,为亡者讨个公道。
两厢又说了会儿话,将误会解开后,洛瑜让她们不必再言谢,宽慰了几句后,她转而关心道:“明儿就是除夕了,你们初来京城,可有地儿住?”
岳大娘说道:“天家宽厚仁慈,特赐了一座房子给我们这些来京城的人住着,”她抹了把泪,“连过节的新衣裳、吃食,还有炮仗这些都有……天老爷有眼啊!”
“如此便好。”洛瑜颔首。只是行刑日要从开春等到初秋,还有大半年,她看了眼厨娘显怀的肚子,说了句“稍等片刻”,便起身往里间走去。
出来时,她将手中一个信封交到厨娘手中,说道:“你如今有孕在身,若感不适,可拿此信去昭宁街的澄仁药铺。抓药、或是看诊都可。”
厨娘颤抖着手接过,再次郑重一揖,含泪感激:“多谢夫人。他日若夫人有需,尽管派人找我。”
洛瑜笑着应了,自然没有想过非要厨娘的报答。
转眼岁末,到了大年三十除夕日,祁凛彻难得再次休沐——上一回还是去踏秋。
晚上府中有家宴,往年都是长房季氏操办,今年方敏如学着掌中馈,于是两人一道儿张罗着,更喜庆热闹了些。下人今晚被允许出府去逛一逛,京城年节这几日都有庙会、烟火、杂耍、夜市,还能看社戏,精彩又壮观。
府里彩灯连悬,火树银花,晃如白昼。
一大家子人围聚一处,吃着团圆饭。与往年还有一点儿不同的是,平日里连个影子都见不到的三郎,此时也坐在桌旁。他冷峻肃杀的神情与这热闹温馨的除夕夜格格不入,按说他是晚辈,该给长房、二房的长辈敬酒、哪怕说句吉祥话也是应当,然而他冷冰冰的脸色比外头下的雪更令人忍不住打寒噤,瞧瞧,他周围都无人问津。
哦,倒也还是有的,那位表姑娘,如今的三夫人,正坐在他身侧呢,众人心中不免替她可怜:她指不定早被他的凶煞气场冻僵了。
然而,眼尖的梁氏却发现了,三郎不仅给她妻子夹了菜,两人的手还在桌底下牵着呢!
梁氏垂头看着碗底的羊肉,惊得眼睛都瞪直了,她心里头万分笃定,明儿个的太阳定是打西边儿升起的!
压下心中波涛翻滚的震惊后,她若无其事地重新抬起头来,结果这不经意一扫,发现长房的世子爷脸色不太好,阴沉得像骤雨倾盆的天色……
侯府还专门请了戏班子,家宴过后,众人感兴趣的就先去点戏折子了。卫老夫人今日精神不错,由洛瑜和余嬷嬷搀扶着一道儿去凑凑热闹。
“祖母!三嫂!”
祁卉圆蹦蹦跳跳地跑了过来,笑嘻嘻纳了个万福,“恭贺新禧!祖母福寿绵长!百岁常安!三嫂诸事顺意!多多发财!”
卫老夫人笑她:“小机灵鬼。”于是让余嬷嬷把早就备好的压岁红封给祁卉圆。洛瑜摸摸祁卉圆的脑袋,也说了句“恭贺新禧”,同样掏出一个早就准备好的红封给了她,“也祝卉圆新的一岁喜乐平安、得偿所愿。”
这时,戏台子那边已开场,有角唱道:“只觉荷香十里,新月一钩,此景佳无限……”
祁卉圆得了两个红封,开心笑得虎牙都露了出来,挽着洛瑜的胳膊:“多谢三嫂的祝福,还有多谢三嫂从湖州买回来的牛肉脯干,可太好吃了!我好喜欢!嘻嘻,也喜欢三嫂!”
洛瑜心里也高兴,刮了刮她的鼻尖,嗔道:“小馋猫儿。”
卫老夫人只是来凑个趣儿,并没有往前头走,在末尾寻了个位置就坐下了。年纪大了眼神儿也就没那么好使了,不过是听个咿咿呀呀的热闹声儿。她让洛瑜带着祁卉圆去前面听戏,洛瑜牵着祁卉圆去了梁氏身旁坐着,自己则转身朝后走,想去陪在卫老夫人身边。
戏台下的光微弱昏暗,洛瑜担心扰到他人看戏的视线,于是猫着腰走着。脚下一时不防,绊了个趔趄,眼看就要朝前倾去,一双结实有力的手及时揽住了她。
她撞到一具温热的胸膛,鼻尖闻到淡淡苦橘香。不是祁凛彻。
洛瑜愕然仰头,入目是祁淮礼温润如玉的脸。
这时,台上戏子正唱道:“柳阴中忽噪新蝉,见流萤飞来庭院。听菱歌何处?画船归晚。只见玉绳低度,朱户无声,此景尤堪恋……”
戏词摘自《琵琶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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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章过年啦~恭贺新禧!祝愿大家新岁健健康康!多多多多发财!得偿所愿!巳巳如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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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恭贺新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