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淅沥湿桂花,寒意骤降侵人肘。
明善堂内早已烧上地龙,灯烛静燃,屋内暖和盈亮。
“眼瞅着一日一日地过,不知不觉间深秋已近,”卫老夫人感慨道,“这一年,又要过去了哟。”
“是啊。”洛瑜体贴地替卫老夫人拢了拢团绣狐裘,说:“不过,祖母将才说的深秋,恐已是初冬了才对——京城的秋天一晃眼就过去了。”
卫老夫人乐呵呵颔首,“是了,没准儿再过个几日,今岁的初雪就该降下来了。”
她侧躺在榻上,由着洛瑜给她轻轻按摩,忽而笑道:“今儿你的运气可算不错,回得府上,这雨方才落下。”
洛瑜笑着说是,卫老夫人又问起今日在景芳园玩得如何,洛瑜道:“郡主选的日子也是正好,白日里秋光明媚,菊花金灿,很是惬意。”
只是……
她按摩的动作顿了顿,脑中突然闪过在假石后看到的画面,当时方敏如正抱着那位贺姓郎君,仰着脸凑近,似乎是要吻上去……举止甚为亲密。
洛瑜没有再看第二眼,立即拉着祁卉圆离开了。
眼下这会儿再回想起,仍是觉得不可思议。毕竟在侯府里,方敏如和世子爷可是恩爱夫妻的典范……
“阿瑜,”卫老夫人察觉她的动作停了下来,又久不出声,问道:“怎的了?”
“啊……”
洛瑜连忙撇开思绪,自是不好将方敏如在郡主府内的异样说给祖母听,犹豫片刻后,她说起祁卉嘉赢了众郎君一事。
卫老夫人一面听着,笑声不断,末了说道:“倒确是卉嘉能做出来的事儿。”
洛瑜默然,道:“卉圆的性子可爱单纯,倒与她截然不同。”
“是了,也无怪乎梁氏整日里为她俩的婚事愁得紧。”
卫老夫人想了想,说道:“卉嘉心气儿高,是个不服输的性子,幼时活泼好动,还缠着她三叔学过几年武,自小敏学爱读书……若真为男儿,未必不能考取功名……”
说着,她悠悠叹了口气,似有惋惜,“只是本朝无有女子科举、入仕为官的规矩。”
洛瑜宽慰道:“祖母不必叹气,卉嘉眼界开阔学识俱佳,自有一方天地。”
……
“什么天地!”梁氏伸出食指戳着祁卉嘉的额尖,“莫给我讲甚么女子当做一番事业、自有天地的胡扯道理!你瞧瞧别家姑娘娴静温婉,早就嫁……”
“阿娘,我又不是别家姑娘,再说女子才不止嫁人一条路可选,天地之大,凭甚要被束在一方院墙里。”
梁氏瞪大眼,正欲反驳,又被祁卉嘉接下来的一句话堵得一噎。
“阿娘,你当初嫁给爹爹,而今过得开心吗?”
“我……”
梁氏正在气头上,忽然恍惚了那么一瞬,一旁的小女儿祁卉圆也不由得睁着好奇的杏眼朝她看过来。
她囫囵道:“谈何开心不开心的……”
旋即反应过来,又重新拔高了声音:“莫扯开话头!我操心你的婚事,还不都是为了你,日后好有夫家傍身免受委屈。”
梁氏吁出一口气,走到椅子上坐下,祁卉圆忙给她倒了盏茶,梁氏接过喝了一大口,才觉得气顺了一些,又道:“你今日在郡主府强出风头,开心了?顺意了?我这老脸日后哪儿还敢出门去,可不教那些世家夫人看笑话。本来替你相好了几家适婚郎君,你倒好,在后头净给我惹事儿……”
她说得嗓子冒烟,“如今可好,听闻了你以一敌十的'壮举',哪儿还有郎君敢登门娶你?”
“阿娘……”
梁氏摆摆手,截断了祁卉嘉要说的话,接着道:“再转过两个月就到了年关,你莫要出府了。”
……
雨丝缠绵,没有停歇的迹象。洛瑜从明善堂回到熙止院后,先去看了眼院角的乌蔹莓,葱绿翠亮的茎叶蜿蜒而上,长势极好,也不知祁凛彻是从哪家铺子里买的。
她的思绪顿了片刻,望了一眼黑沉的天和细密的雨幕,也不知他今晚是否回府。
不过,他离去时那句“不必”,究竟指的是让她不必担心他的睡眠,还是指他不宿在刑部……
云萝撑伞把她扶进内室,一边问道:“娘子,晚膳是等三爷回来用,还是?”
洛瑜拍了拍身上氤氲的水汽,愣了愣方道:“还不知他几时回,摆膳罢,我恰也饿了,不必等他。”
前几晚他都是夜半才回府,温着的晚膳从来没食过,洛瑜便以为他这回也是如此,或许直接宿在刑部也未可知。
云萝福身应了声好,把饭菜一一端上桌,洛瑜安静地用食,谁知刚吃到一半,察觉一道强烈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似有所感般,她抬头看去。
“夫……君?”
洛瑜看着祁凛彻走近,呆呆地忘了起身,“你忙完了?”
“嗯。”祁凛彻看了眼桌上的饭菜,显然是一个人的量,再看她鼓着的腮帮子,显然是一个人吃得正香……
“我不知你何时回来,就先吃了。”洛瑜这才回神,起身朝他走去,一面吩咐云萝备碗筷,重新上菜。
她忽地咦了一声,“夫君下了马车一路淋雨回的熙止院吗?”他的肩头和发梢尽是带着寒意的雨珠。
面对她的关切,祁凛彻又嗯了一声,“几步路。”说着,他止住她走近的动作,自己去到外间,抖落肩上雨水。
云萝带着下人已布好饭菜,他坐下后,眼前忽然出现一盏热茶,他顺着那只细腻雪白的手腕看过去,洛瑜朝她眨眨眼:“姜茶,暖暖身子。”
祁凛彻接过后浅啜一口,余光瞥见她规矩地坐在桌旁,他清了清嗓子,略有些不自然地从怀里掏出一个方长小檀木盒放在她面前。
“嗯?这是?”洛瑜好奇地看着他。
祁凛彻淡声道:“打开看看。”
他的面容硬朗肃冷,语气低沉,不由教人怀疑这盒里莫不是有什么机关暗箭罢?
洛瑜照着他的话,小心打开了木盒,待看清里面的物件时,顿时吃了一惊,立即看向他。
“这是?给……我的吗?”
盒里躺着一支精致的鎏金簪子,簪头雕着栀子花样式,栩栩如生。
祁凛彻:“嗯。”
洛瑜:“……?”
他怎么……好端端地突然送她一支簪子?
她拿着簪子看了看,“这朵栀子刻得好逼真啊。”
祁凛彻掩唇微不可察地扬了扬唇角,道:“随手买的。”
洛瑜眼角一抽,“……哦。”
她抬眸悄悄看了眼他,说道:“多谢夫君。”把簪子放回盒里后,又说了一句:“我很喜欢。”
略带欣喜的尾音听得祁凛彻心尖一颤,夹菜的筷箸险些拿不稳。他压下唇角嗯了一声,没再多说什么,两人继续安静地用膳。
……
男人沐浴过后清冽干净的气息钻进床帐间,盖过了本就浅淡的栀子香。洛瑜躺在床上屏着呼吸,睁眼望着头顶的幔帐。
前几日他每晚都是夜半回府,洛瑜早已睡熟;次日还未醒,身侧就又空了,难得如眼下这般,两人都还“清醒”着……
许是白日里去了景芳园赏菊,她这会儿并不太困,思绪也活跃得很。若照从前,她睡在明善堂黏在卫老夫人身旁,早就依赖地抱着卫老夫人软和的臂弯,絮絮地开始说起今日在郡主府的见闻。
她这厢正胡思乱想着,冷不丁听见身侧早就闭上了眼的人问道:“想说什么?”
洛瑜:“……!”
她侧了侧略微僵硬的身子,看向他,“夫君还没睡么?可是吵着你了?”
“暂无睡意。”
“哦。”
洛瑜不太确定地又朝他看了眼。他仍是阖着目,深邃挺拔的眉眼硬朗如峰,她睡在里侧,看不到他左眼尾的那道疤,他轮廓隐在微弱灯芒下,削减了身上肃杀的冷戾。
她想了想,清清嗓子,便慢慢与他说起今日景芳园内发生之事。说起方敏如时,她刻意略过不提,却不料他忽地睁眼,侧眸看她,低哑的嗓音问道:“兄长未与长嫂在一处?”
“啊……”
洛瑜一面惊讶于他的敏锐,一面在心里纠结着该不该把在假石后看到的一幕说与他听。他目含审慎的视线无形中藏着一股威压,她不由得支吾道:“我……不甚清楚……”
“应是不在一处,否则兄长的马车该送长嫂回府才是。”祁凛彻如此说着,目光落在她脸上。
洛瑜不疑有他,闻言摇头,“长嫂从郡主府出来时,兄长并未跟在身旁,应当是不知长嫂要回府来。我瞧那会儿长嫂的脸色不大好……”
“你倒是,”她的话音立即被祁凛彻截断,他蓦地靠近过来看着她,手臂撑着半欠起身,眼眸一眯,“挺关心长房。”
洛瑜睁大眼:“……啊?”
他的视线从她茫然清澈的鹿眼移到她莹润的唇瓣上,他喉结轻动,脑中念头划过的一瞬间,他当即脱口而出:“过几日带你去踏秋。”
话一落,他就后悔了,自己何时这般出言莽撞了?
正欲收回,那双鹿眼忽然眨了眨,闪过几许期待,又迅速黯淡下去,她道:“可是近来天气多变……再说,夫君不是很忙吗?”
言既出,祁凛彻只得道:“我休沐,骑马。”
顿了片刻,祁凛彻的目光重新定在她脸上,隐隐勾了勾唇角,不经意地提到,“那匹是御赐的马。”
洛瑜:“可我不会骑。”
祁凛彻:“我会骑。”
“……”
祁凛彻从她面上果然看到一丝惊讶神色,心道,她既这么想攀高枝,好好好,他偏要攀过兄长。
洛瑜自是不知他此刻所想,他离她极近,呼吸既沉又重,悉数洒在她面颊上,如滚滚沸水烧得她心尖都烫得厉害。
他剑眉下那双锐利幽深的眸子极具侵略性,洛瑜听见他喑哑克制的声音响在耳畔。
“想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