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大的雨劈头盖脸地冲向天井,顺着屋檐滑落,形成一层水膜,呼溜溜地砸在台阶上。
厢房里传出婉转而脆弱的抽泣,好似《山海经》中蛊惑船夫的赤鱬,只叫人恨不得飞身入室。
邵衍站在长廊,不顾湿答答滴水的乱发与衣摆,心不在焉地看着宛若龙王泼水的庭院。
“绞一绞头发吧,不要着凉了。”妇人从屋内走出,手中搭着块白棉布。
邵衍只得按下心中焦急,接过白布抹去脸上的雨珠,面上若无其事:“多谢九夫人。”
邵九夫人原本欣喜的神情即刻黯淡下来,胡乱应了几声后,郑重问道:“这姑娘是……”
邵衍可以直截了当地说出自己同宝知的关系,但是他不知道如何在母亲面前自称。
母亲。
娘亲。
这个代称在邵衍心中的形象永远是模糊的。
堂兄弟曾经恶毒地指着他鼻子说他母亲勾引大伯父——母亲是不检点的。
书院里与他别角的同窗曾在一道随夫子游学时指着一个布料华贵却不伦不类的女子道那是你外祖母,你母亲为了嫁进王府而抛弃自己的爹娘,出嫁后便断了联系——母亲是不孝的。
自他记事起就没有受过母亲的关怀,她缺席了他的成长过程之中,叫他成为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母亲是生而不养的。
他怨恨她,又可怜她。
邵衍的手不自觉攥紧手中的白布。
如果没有宝知,他会不会像滩烂泥一般?
里头的小丫鬟走了出来,有些焦急道:“现下那姑娘经脉乱得厉害,浑身发烫,得赶紧叫大夫才是!”
在长廊扶着邵九夫人的丫鬟忿忿道:“平日里寻府医便是推三阻四,今日还有宴客呢!怕都去吃酒了!”
邵九夫人忙止住丫鬟的话茬。
邵衍按捺不住内心的担忧:“夫人可否让小辈进去?”
邵九夫人脸色一僵,讷讷了一下,转身让道,只是在儿子经过时低声说道:“……我也曾听闻你同梁姑娘的事,你莫要辜负了两个姑娘。”
邵衍心中不明不白的酸涩。
有时候家中宴客,他们这些猫猫狗狗也被准许入宴。他捧着长泰郡主,又有宝知的帮衬,自然是有拿得出手的礼仪,可他的堂兄弟皆是胡乱着,没有长辈教授,祖父听了底下人来报,气得禁足众人。
倘若有父亲母亲教导着社交中的事宜,又怎么落到这般境地?
一些为人处事的道理,旁的孩子自小从爹娘处耳濡目染,可他却被迫要经历一遍才能懂得。
邵衍低声说道:“那……便是梁姑娘。我过些时日就会禀了祖父去提亲。”
话音刚落,伴随着就是木门“吱啦”关闭的缓声。
外头风雨大作,有些潮湿的室内弥漫着木屑的味道,但是愈是靠近内室,愈是能闻到一阵香甜。
好似封存于洞穴深处的果实,现下已经成熟,只待着耐心的猎人前来采撷。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他不是一张什么都不懂的白纸,周席玉塞来的画本书册早就被他翻烂,现下正皱巴巴地躺在箱箧的深处,正如地上乱成一团的蓝色外衫。
邵衍弯下腰捡起地上宛如蓝花般盛开的锦缎,胡乱地折了几折,搭放在床架上。
明明中药的不是他,却好似被那吻所染,叫那阵热潮统统席卷了他的手脚。
他的心上人正无力地伏趴于床沿,乌云斜歪,长发四散,金簪钗环落了一床,还有几缕轻落于光裸白净的脊背。
乌发雪肌,实在是叫人移不开眼。
她犹如湖面上受伤的白鹄,在昏暗的内室里颤颤巍巍。
似是察觉来人,堆云砌墨中冒出一段藕臂,却瘦得骨节分明,勉强支撑着主人。
邵衍缓缓走近,心中很是纠结。
倘若是寻着一般话本的走向,要解这药便是要……
可他若做出了这般举动,可不是趁人之危嘛。
寻常时所见的梁姑娘,即便是酷暑,亦然长衫霞帔裹挟着,严严实实,即便是京城寡居多年、最是古板守礼的孤孀也无从指摘。在旁人口中,只能听到容貌的转述,谁又知道那层层布料下掩藏的好风光?
她本是清冷的,遥不可及的,即便是他们曾经亲昵地依偎在一起,邵衍也只觉她遥远。
邵衍无从比较。
他忽的意识到,眼前的宝知或许才是真正的她,直白炽热,浓郁而热烈。
邵衍的心在胸口狂跳。
她本就是一团自我焚烧的火焰,不过是出于自保,抑或本就不屑于,故而隐隐。
现下他已无所选择,因为她一旦决定展露出真正的自己,便不会放任他全身而退。
要么一道长长久久,否则便是轰轰烈烈的灭亡。
可他终归是二人中最为清醒的。
说实话,不管是地点还是时间,都不恰当。
不消说宝知还未及笄,这般小便破瓜定是损伤了身子。
而他也不是打着先斩后奏的念头而进来的。
不错,邵衍是有意放她自顾自一段时间,好叫这狠心人明白她所做的有多残忍。
可是他不能不关注她,故意同她家里的兄弟一道出游,暗暗关注着她。
他不是真的放弃。
只不过是装出一个幌子罢了。
而她真是关心则乱,连这点招数也未参破。
可更是这般,他更要克制住。
他要她爱他,要的是从心到欲,而非纯粹的欲带来的牵绊。
故而,无论宝知如何撒娇撒痴,如何磨蹭,他上头面带那如沐春风的笑意,下边严防死守,决不肯叫她趁乱塞进去。
药劲上来,又无法疏解,宝知自然是难受的不行。
这也不行,那也不可!
女孩心中的委屈一阵一阵地往外冒,越想越难过,伴随着后知后觉女儿家的羞耻,长睫上就挂上晶莹的泪珠。
邵衍正要同她好好说道说道,低头便见怀中的女孩梨花带雨,好似有个小人举着把纺锤,一下一下凿着他的心口。
男人有些心慌,长臂一揽,便叫她毫无阻隔地贴靠于自己的胸前。
“都是我不好。所以你不再喜欢我了。”女孩抽抽噎噎道。
邵衍听到这话好似被敲了一棍子,似有千万条火苗在血液中奔腾,直冲心尖,心口滚烫,竟让他下意识屏住呼吸。
是的。
梁宝知心里有他。
话本不都是这般预告着爱恋的前戏吗?
若是心中有人了,便是无限批判着自己,即便是十全十美的人在心上人面前也永远如路边的野草,总能挑出错处。
他的目的达到了,却毫无欣喜,凤目阴暗了一片。
挂于天涯的明月终于落入他的怀中,层层退去了骄纵,留下了最直白最浓烈的情感。
他愧于逼她,又感激于她的心。
在种种复杂的情绪下,逼得邵衍要落下泪来。
只是一瞬,男人便弃了心中千万道计策,紧紧抱着姑娘,直截了诉说自己的心境:“不是的!我爱你,宝知!”
“我心中一直都有你!”
“无论是在世间还是在我心中,你都是最好的姑娘!”
“即便是数年后我们皆是白发苍苍,我心依然如故!”
叫一个内敛避谈爱意的古人如此炙热地陈述自己的心,可谓是惊世骇俗。
急促的敲门声打断:“小衍!丫鬟道是长泰郡主和贵人领人一道向这院子来了!”
邵衍心中一凛,千万思绪飞过,是他远赴文州在对街同那男人隔街相望,是赴宴时那人似是而非的言语。
「倘若连自立门户都不成,那何谈成家立业」
他面上不显,往外道:“好的,劳烦打盆温水。”
语罢,伸手取了床架上的宝蓝外衫,披盖于一道坐起的宝知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