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雨后初晴,水雾渐散,太阳从轻云里泄出几缕光落入人间,湿漉漉的地面被照得亮晶晶的,整个世界缓缓明亮起来。
十三和小玄子坐在小板凳上剥莲蓬吃,微风卷着荷花的清香徐徐袭来,渐渐地,夏日骄阳从阴云里完全脱胎而出,光芒万丈暑热骤起,很快就把他们都晒出了细汗。
有个和他们差不多大的男孩蹲下来捏了一把他们的荷花,十三拨开他的手说:“荷花的花瓣是很娇弱的,你可以轻轻地摸,但是不能用力地捏,否则会弄坏它们的。”
“唔……”男孩有点不太乐意地搓了搓手,从满担子荷花里抬头看见了没戴口罩的小玄子,看见他脸上的黑色胎记时不禁一愣,停驻了目光。
小玄子连忙慌乱地戴上口罩,把脸转过去藏起来了。
男孩的眼睛好奇地跟着他走,有种不放过他的意思,脑袋一探把脖子伸得老长。
十三侧过身把小玄子藏在自己身后,蹙眉冷眼看着男孩。男孩这下彻底看不见小玄子了,觉得无趣,搓了搓手然后走了。
十三转身去看小玄子,发现他一双低垂的眼睛幽幽地含着泪,十三没说话,默默转回身去。
又过了一会儿,十三看见那男孩又走回来了,这回身边还多了好几个年纪相仿的孩子,好像都是被他带过来的朋友。他们带着一种好奇又佯装目不斜视的表情走到离小玄子不远不近的地方,交头接耳地不停地窥伺他。
小玄子在他们的目光里把头垂得更低了,就像一只把头埋进沙子里鸵鸟,他的脸几乎到了藏无可藏的地步,此刻他有种在大庭广众之下浑身**的感觉。
男孩看够了,然后重新走到十三面前捏了一把荷花,问:“这花怎么卖?”
十三没拿正眼看他,说:“我们不卖了。”
男孩疑问道:“还有这么多花为什么不卖?你有生意不做?”说着拿起一支荷花闻了闻。
十三一把从他手里拿回荷花,说:“就是不卖给你!”
男孩吹胡子瞪眼地说:“你不卖给我?!那我就偏要!”他一把夺回那支荷花,竟然把它扔到地上踩得稀烂。
十三不可容忍地踹了他一脚,说:“你他妈的滚蛋!”
男孩的腿被他踹疼了,气急之下变本加厉,一脚踢翻了十三的担子,数十朵荷花倾倒出来,又在一瞬间被他踩得乌黑稀烂。
十三顿时发火了,一脚把男孩踹翻在湿泥地里,自己扑上去揍他。
男孩在泥里滚着,大骂十三和小玄子:“卖花的小穷鬼!小丑八怪!”
十三抓了块泥塞他嘴里:“闭上你的臭嘴!”
“呜呜!我……我叫我哥打你!唔……”男孩两只脏手胡乱地抓,把十三的白衣服弄得黑水横流,乱七八糟。
十三在野凫湿地玩泥巴脏惯了,此时一点都不怕脏,反倒是越脏他揍人揍得越痛快。可就在这时,他感觉自己被人从后面拎起来了,然后就是腾空一转,男人强健的大手捏住了他的脸。
男孩狼狈地从泥地里爬起来,吐出一嘴泥,抱着高大的男青年的腰委屈地叫了一声哥,眼泪在他脏污的脸上冲开了两道痕迹。“呜呜呜……哥……哥,他打我,呜呜呜……他打我,哥……呜呜呜呜……”
男青年把他抱起来,拍着他的背安慰他。男孩指着十三,可怜兮兮地抽泣:“哥哥,他打我,你帮我打他,呜呜呜……”
被扔到地上的十三屁股摔得生疼,小玄子跑过来搀扶他,用自己的小身体颤颤巍巍地挡在他前面,一双眼睛仍然是湿的。
“哥,呜呜呜……就是这两个人他们欺负我,”男孩抱着他哥的脖子边哭边说,“他们坏!他们一起打我!”
他哥长得高大强壮,站在十三和小玄子面前就像铜墙铁壁,他指着十三说:“我看见你欺负我弟弟了,小流氓,你是谁家孩子啊?这么没家教,你爸妈呢?叫他们来一起给我弟弟道歉!”
十三眼皮上沾了斑斑驳驳的泥,一双眼睛从脏污中透出深刻而尖锐的倔强,他此刻无言,却像野草一样让人无法忽视他的韧劲。
男孩他哥被这个小孩儿的眼神盯得很不舒服,他“啧”一声,指着十三鼻子说:“叫你爸妈来一起给我弟弟道歉,不然这事儿我们没完!”
十三抹一把脸,说:“是你弟弟先把我们的荷花踩烂了,你该好好管教他!别让他出来胡作非为!”
男孩把脸埋在他哥肩上,哭诉着说:“呜呜呜,哥哥我没有……我没有踩人家荷花,呜呜,我只是很喜欢想要买一朵,呜呜呜……”
“小宝不哭,有哥哥在呢啊,哥哥给你主持公道。”男青年拍着弟弟的背安慰道。
十三越过小玄子走上前,咬牙道:“你撒谎,因为我不卖给你,所以你气不过就把我们的荷花全部踩烂了,你连自己做过的事都不敢承认吗!撒谎精!”
十三一步步逼问,男孩把他哥抱得更紧了,含着泪低声说:“哥,我害怕……”
“你想对我弟弟做什么?退开!”男青年大手推搡着十三。
十三不是个挨打挨骂都会往肚子里咽的孩子,他天生是野草!是猛禽!面对侵袭他会发起疯狂的反击!于是当男青年再推他的时候他趁机一口咬住了他的手臂。
“啊!”男青年吃痛大叫一声,在一瞬间的惊愕中瞪大双眼。然而十三就像条疯狗一样死咬着他不放,好像誓要从他身上咬下一块肉不可,这使得他进退不得痛叫连连,最后另外一只大手往十三头上胡乱一挥,狠狠地扇了他一个耳光。
“啪——”
十三被巴掌扇得再次摔进泥里,他的嘴角流出了鲜血。
被引来围观的乌泱泱人群在此时发出一片哗然和骚动,社工和片警在这个时候赶到,他们匆忙又紧张地挤进来,喊着:“干什么呢!都别动手!”
人群里有人说:“这人对小孩子动手,血都打出来了!你快管管!”
苗婆婆赶紧把十三和小玄子护到了自己身边,片警问她怎么回事儿,她说他们是福利院的孩子,今天被她带出来玩的。
男青年在一旁听见了这俩小孩是福利院的,原本因为打了小孩而惴惴不安的心终于稍微松了一口气,说:“既然是福利院的孤儿您作为社工就应该看好他们,本来他们就没有爸妈管教,您再不好好看管,他们这不就把我家弟弟给欺负成这样了吗?!”
苗婆婆没好脸色地说:“孤儿怎么了!孤儿就活该被你骂被你打吗!你一个做哥哥的没把自己的弟弟教育好,反而把我的两个小孩子欺负成这样,嘴角都被你打出血了啊!”苗婆婆声音恨恨的,“你也好意思!也好意思!”
男青年捶胸顿足道:“孤儿居然还能在这里卖荷花做生意?大妈您难道不知道?难道不是您在包庇纵容他们?您看看我弟弟这一身脏兮兮的伤,还有这胳膊上给我咬的,我看今天这事儿我们没完,您也脱不了这干系!”
片警擦着大汗,急急忙忙地疏散着过于拥挤的人群,喊道:“都别吵了!先检查一下小孩儿的伤严不严重,其他不管什么事儿都等到所里再说!散了!都散了!”
人群逐渐像鸟兽一样乱哄哄地散去了。十三被大人们带到派出所里坐着,他被处理了一番伤口,嘴角的血尽管被擦掉了但是破裂处却还是一直在渗血,胳膊上涂了许多红药水,没伤到的地方因为擦得不仔细所以还有许多脏泥。
派出所鱼龙混杂,形形色色的人来来往往,走过十三时带起一点炎热的风吹动他潮湿而凌乱的长头发。那男青年在他脸上留下的硕大巴掌印始终红彤彤的消不下去,他觉得被打的这半边脸颊像是被火灼烧过一般**辣地疼。
男青年和苗婆婆在派出所里争来吵去,那个男孩始终依偎在他哥怀里委屈地哭,男青年抱着自己的小弟弟对苗婆婆说十三必须认错道歉,苗婆婆把纸杯往桌上一放说不可能!你作为一个成年人居然对小孩子动手,你才必须为这事儿负责!
片警在他们中间进行调解,派出所的电话打到了紫竹福利院,把情况和院长详细地说了一遍,院长在办公室里头疼又焦躁地捏了捏眉心的肉,然后匆忙开车从福利院赶到了派出所,而另一边男孩的爸妈也和他前后脚地来到了派出所。
院长想要息事宁人,于是和男孩爸妈商量这件事最好还是双方和解,毕竟这事说到底也就是小男孩儿之间的打打闹闹,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现在他们也渐渐平静下来了,我们大人们两边再各自劝一劝哄一哄,他们自然也就能冰释前嫌握手言和了。男孩爸妈穿着得体,从言行举止上看得出来都是很斯文的人,他们都很认可院长的提议。
盛夏午后,派出所大树上群蝉疯叫。
院长走到十三面前,烈日阳光把他的皮鞋晒得反光,十三抬头看他。
他希望十三去和男孩和解,可是十三哪里肯去?相持不下间,院长擦了一把热汗,说道:“你要往长远了想。过了这个夏天你们就要上初中了,今天这件事要是不和解闹大了,以后哪所学校肯收你们这样的学生?况且那男孩的爸妈都是在教育系统里工作的人,你们要是得罪了人,以后想要进中学就更难了。”
十三一说话就会感到嘴角撕裂般的疼,他说:“学难上我大不了就不上了,无所谓。可今天这事儿我没错,只有他给我道歉的份,没有我跟他和解的道理!”
派出所里逼仄闷热,院长此时已经汗流浃背了,他望着坐在椅子上的十三长长地叹出一口气,只觉得力倦神疲。
他说:“秦十三,就命运而言,休论公道[1]。你要让别人听你讲道理的前提条件是你足够有本事,或者你的出身足够高,可惜这两样你都没有。身为孤儿无父无母就是你的命,你不得不认。”
一番话说完后他不再看十三,去牵起了徐玄的胳膊,说:“跟我来。”
十三看着小玄子被院长带走去和男孩和解,他望着小玄子小小的背影随着院长走进调解室,门留了一条缝,透过门缝十三看见那男孩的父母正在给他擦眼泪,眼里尽是他不曾见过的疼爱……
疯乱的蝉鸣把人叫得口干舌燥,十三独自一人坐着,在不知道多久的死寂时间里,手指已经在座椅下面抠出了无数伤疤般的痕迹。
双方和解后院长带着两个孩子回福利院,从派出所走去停车场的路上,男孩家的车从十三和小玄子身边呼啸驶过,男孩从车里探出头朝他们喊:“小孤儿,可怜虫——”
“小孤儿——可怜虫——”
嘲笑声在长风和尾气里恶意地回荡,十三望着远方雾钟湖上西沉的太阳,感到那无数刺眼的光芒都是对他震耳欲聋的嘲讽讥笑。
命运毫无公道可言,是孤儿就得认命——被人当做蝼蚁或尘埃,随意欺辱践踏的命。
他听见小玄子呜咽着哭了,看见他泪珠滚滚而下很快就打湿了口罩。他为了上学委曲求全,向那个男孩低了头道了歉,他彻底地被伤透了心,就像一只被人用柳条鞭打的可怜流浪猫。
而十三的心脏就像一颗因为失水而皱缩的橙子,它既酸涩又卒郁,既痛苦又悲凄,它不屈不服……它摇摇欲坠。
在莫大的怅惋迷殢里,小小年纪的十三早已不自觉地酸了鼻头,湿了眼眶——他使劲地强忍着眼泪而不让它们流下来,只因为他不愿意懦弱地哭泣。
他埋头走路,经过许多人但是他谁也不看谁也不理,他恶心透了虚伪的大人,烦透了所谓的规则,恨死了这个世界!
在委屈与怨恨积攒到顶峰的时候,十三忽然撞到了一个人——这一撞就把他的眼泪撞出来了。
被他撞到的人带着点意外的情绪“嗯?”了一声。
十三慌慌张张地从这人的腰间抬起头,泪眼朦胧一瞬后看见这人居然是上午那个买了他十支荷花的人,他身上的既像树木又像阳光的香气扑着十三的鼻尖。
贺慎安正在擦西装上的酒渍,见他哭得这么伤心委屈不免好奇,便温柔轻声问道:“小孩儿,你怎么哭了?”
十三没想到居然会撞到他,噙着眼泪怔怔然半晌,最后却什么也没说,竟是屈辱而羞耻地从他面前跑走了。
“哎?”贺慎安莫名其妙地站在原地,看着小小的身影渐渐跑远消失了,可是不知怎么的,这孩子抬头看向自己时那双幽幽含泪的倔强眼睛却好像依然留在眼前。
还有他脸颊上红彤彤的指印是怎么回事——有人打他吗?贺慎安在晚风里喝了一口啤酒。
“慎安?”朋友们叫他,“怎么了,快走啊,打台球去!”
贺慎安扔掉喝完的啤酒罐,说“来了”,然后转身走入了繁华沸扬的夜晚人群里。
[1]史铁生《我与地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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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