闷热的时间向更深更静的夜里流去,大雨渐歇,屋檐下淅淅沥沥的。
院长忙了一天,此时还没来得及下班,歇在办公室里喝着茶,听说十三和陶雨又打架了,就先把十三拎到了跟前训话。
“你怎么老是和陶雨打架?”院长看着他衣服上星星点点如血渍般的果汁,说:“全院就你和他两个正常孩子,万一你们出了什么事儿该怎么办?”孩子出了事他这个院长就要负责,经费拨款和考核评优就都没戏了。
十三说:“那你别让陶雨一直欺负小玄子啊,他敢欺负人我就敢打他。”
整个紫竹福利院除了残障儿和自闭儿,只有十三、徐玄和陶雨三个智力正常的孩子,陶雨卑劣霸道,十三看不上他不愿意和他玩儿,只有小玄子人还不错。
十三更小一些的时候,因为重新被送回福利院的事情使得他的性格变得十分孤僻,就算混在孩子堆里他也总是孑孓独行。有一次儿童节抽奖,十三抽到了文具盒,徐玄抽到了彩色铅笔,他知道十三喜欢画画就主动和他换了奖品,十三觉得他爱成人之美,是个很好的小孩儿,于是对他比其他孩子都要亲近一些,久而久之他们就成为了好朋友。
然而,这件事情落到陶雨眼中却变成了十三和徐玄故意孤立他,他自卑又自负,怎么能够忍受这样的对待,于是总是喜欢来找茬,不是攻击小玄子的长相就是讽刺十三是故意找个丑朋友来衬托自己。
“啧。”院长摸了摸下巴,说:“小孩儿欺负小孩儿,自然有大人们来管教,你一个小豆芽孩子就不要冲进来添乱了。”
十三并不觉得大人们就会更可靠,便紧闭着嘴并不去答应院长的话。
院长喝了凉茶,又说:“白天听说你发烧了在宿舍睡觉?”
十三“嗯”一声,看着院长。
院长说:“可惜了,贺教授没见到你。”
“不可惜,”十三说,“我就算是没发烧也不会待在活动室里。”
院长又啧一声,说:“你这孩子比驴还犟,那件事都过去多少年了,你也长大了该懂点事,怎么还要不情愿被领养?贺教授这么好的机会你都不去抓住,难道真想要当一辈子没家的孤儿吗?”
十三笑了笑,说:“这么好的机会,留给陶雨呗~”
“贺教授见过陶雨了,对他印象倒是挺好的。”院长说,“不过他听徐玄说你这个发烧没来的孩子会画画,就对你更感兴趣了。”
“我不愿意。”十三直截了当地说。
“啧啧!”院长连嫌他两声,已经有点耐心告罄的意思了,说:“秦十三,你这孩子!”
十三听着窗外小雨幽幽淅沥,心里轻盈地很。
院长不喜欢他这不听话的样子,把茶杯一搁,说:“你怎么越大越听不进好言相劝的话了呢?看来是院里平时对你的教育还不到位。我看你这长头发也不符合仪容仪表的要求,该给剪了。”
十三的头发比较长,已经长到锁骨上了,他本身就长得漂亮,乌黑浓密又柔顺的长头发披散让他乍一看像个小女孩儿,而更细看之下倒是又很有雌雄莫辨的意思。
他这样的长相在孤儿里确实是凤毛麟角,甚至让院长都油然生出了些许自豪和骄傲来,就因为这么好看的孩子是他福利院里的。
曾经也有很多年轻的夫妻对小十三趋之若鹜,院长也是喜闻乐见,可是偏偏十三这个怪小子自己不情愿,害得院长在别人面前几次三番地丢了面子失了人情,也正因此院长渐渐地不怎么待见十三了,以至于对他使用的教育手段能用严厉的那就不来温和的,谁叫他如此油盐不进呢!
“今晚我就叫保育员给你剪了,别不当真啊。”院长说,他看今天贺教授的意思是还会来紫竹看看,便觉得还是得把十三收拾规矩整齐了再给他看。
小雨彻底停在了沉闷的夜里,十三从开空调的办公室里走出来,外面的湿热空气扑着他,让他马上出了一身细密热汗。他拨着自己的长头发,蹙眉不知道在想什么。
“弃婴!”陶雨忽然出现在他面前,连连骂他:“连亲生爸妈都不要的弃婴!扫把星!小野种!”
十三正要抓他,可他却又像鬼魅般地溜走了。
“弃婴——小野种——弃婴——”
不怀好意的男童声在空寂的夜里久久回荡……
**
保育员要来给十三剪头发,十三不肯坐以待毙,偷偷翻墙出了福利院,借着雨后月色跑去了野凫湿地。
秦山戴着斗笠穿着蓑衣,照例在湿地的观音泊上夜钓,月色溶溶随流水泛起涟漪,十三跳上他的小舟,向四面八方的浩渺烟波里眺望出去。
“老头。”十三拿了鱼竿坐到秦山身边,熟练地把鱼钩抛进水里。
秦山搓着饵料,说:“今儿没钓到鱼,你来我这儿吃不着。”
“我今儿不吃鱼。”十三说,“我避祸。”
“又要遭哪门子祸?”秦山盯着浮漂问。
十三调整渔线长度,说:“院长要剪我头发。”
秦山笑了一会儿,说:“他终于忍不住要给鸭儿拔毛了。”
“谁说不是呢?小鸭子要被扒毛了。”十三说。
秦山乐呵地收了鱼钩,新添了鱼饵后又抛出去,说:“你多不喜欢有人管你啊,现在眼看就要被扒毛了,该怎么办?”
“哼。”十三叼着根狗尾巴草,说:“干脆一头扎进水里,不回紫竹了!”
“这好啊。”秦山点着头说,“你要真是一尾小鱼,我肯定不钓你,钓到了也得把你放生回去。”
“我要是条鱼,那也一定是大海里的鲸鱼,老头钓不着我。”十三把脚丫子浸到水里,把野鸭子抱在膝上摸。
“小孩儿年纪不大,口气倒不小。”
十三是秦山他在野凫湿地里捡到的,因此他算是十三的救命恩人,在年龄上更是他绝对的长辈,可是两人聊起天来却像一对忘年交,不拘小节而自由随性。
天上皎月徘徊,湖中小舟漂荡。
十三钓了一会儿没见到有鱼儿上钩,就扔了鱼竿去帮老头撑船,让小舟驶进荷花丛里去。鱼儿喜欢咬荷花吃,老头在这里更容易钓到鱼。
十三他想自己夜里跑出来玩儿肯定瞒不过宿管,院长的电话估计快要打过来了。果然不出他所料,当晚风把荷花吹得在雾霭里亭亭摇曳的时候,秦山就接到了电话。
讲完一通电话,秦山也不跟十三说话,继续不动如钟地钓他的鱼。老头退休前是个干部,就算是院长见了他也得恭敬地称他一声“秦校长”,有他出面帮孩子说句话,十三今晚就可以不用回去了。
十三吃完几个菱角后拿出本子和铅笔开始写生月夜下的野凫湿地,湖面开阔视野极好,徐徐夜风把他的长头发向后吹,水鸟在他身边栖落又飞走,他安静又认真地画着,眼眸里盛满碎光如星子。
画完画后十三躺进小舟蓬下,悠悠地听着四周虫鸣盛嚣不绝,小浪层层拍石,最后他闲闲睡去,一夜无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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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十三回到紫竹还没来得及喝瓶牛奶就被院长揪到了办公室。昨晚在电话里对着秦山院长不敢发作,现在抓住这个小兔崽子他总算逮着机会出气了。
他先是把半夜偷跑出去玩的十三连训带骂地收拾了一通,从小孩儿的人身安全讲到服从管理的必要性,中间停下来喝了一杯茶,然后继续说十三本身思想品行不端,既爱和孩子打架又爱夜里翻墙偷跑,如此难管难驯长大了那还得了,指不定会给国家社会造成何种危害呢!
十三就静静地站他面前罚站挨训,听他讲的话自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听见他讲完了就装模作样地点点头,说一句我知道错了。
“呵,你真知道错了?”院长不敢轻信地打量他,手伸过来握了一把他的长头发,说:“那就把头发剪了,大家都省心。”
“这不行。”十三护着自己的头发后退一步,“别的都行,就是不能剪我的头发。”
院长觉得稀奇古怪:“怎么着?难道你还把自己当女孩儿了?”
“没有。”十三说,“我一直都知道自己是男孩儿,可是男孩儿也可以有长头发啊,我喜欢自己的长头发。”
“不行不行。”院长摆摆手打断他,“既然你是福利院的孩子就要遵守福利院的规定,男孩就该是短发,以前看你小纵容你留着长头发,现在必须给剪了,不然规章制度岂不是形同虚设?”
十三感受到了危机,他看着院长像座山一样站在盛夏骄阳过曝的窗前,开始觉得头皮发麻,仿佛有把无形的剪刀正悬在自己头顶,正在咔嚓咔嚓地向他迅速收割而来。
“不要。”十三说,“我不剪。”
院长不把他的抗议当回事,说:“这事儿由不得你胡闹。”
十三在心如悬旌中一把握紧了拳头,像是突然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他说:“你要是剪了我的头发,我回头就和那个……”十三停在这里,费劲想了半天才终于想起来:“和贺教授说你逼我剪头发!还纵容保育员抽烟!”
院长霎时变了脸色:“你胡说!谁教你这么胡言乱语的!真是不学好,不仅打人、翻墙,现在竟然还要给我泼脏水!“
院长气得在办公室里负手踱步,眼睛却一直盯着十三看:“小小年纪的,心思竟然都使在了邪门歪道上,真是枉费了我对你的苦心,也辜负了当初秦校长对你的救命之恩!”
“嘁。”十三觉得院长真虚伪。
院长面上动怒归动怒,却一点儿也不妨碍他同时在心里斟酌利弊得失,片刻后他说道:“不管怎么说你打架翻墙就是犯错,犯错了就得挨罚,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任谁来了都是这个道理。”
他想了想,指着十三说:“最近天儿更热了,那些残障小孩儿换下来的裤子都不能放太久,得尽快给洗干净。现在洗衣房正好缺人手,你就去给他们帮忙吧。”
残障小孩儿大多没有生活自理能力,他们换下来裤子里都是一塌糊涂的屎和尿,大夏天的堆在一起那味道简直恶心得要命,院长要十三去给他们洗裤子,与其说是惩罚他不如说是折磨他。
不过十三接受了这个惩罚,只要不剪他头发,他就愿意去给残障小孩儿洗裤子。然而尽管院长没再逼他剪头发,却也不轻易放过他,还是要求他必须把长头发扎起来,不能披散着不像样子。
于是从此以后的每一天早晨十三都要不情不愿地扎起长头发,然后他照例会坐在宿舍窗前画一张芭蕉树,画完后他就揣着牛奶瓶和小玄子一起去洗衣房洗裤子。
他很感激小玄子来帮他一起洗裤子,他们齐心协力地把叠成山似的脏裤子搬过来,先手洗一遍去除掉裤子上乱七八糟的屎尿,然后再抱起来塞进洗衣机里,等洗衣机洗完后他们再把衣服抱出来拿去晒。
两个小孩儿每天在都重复做着这样工作,臭烘烘的味道把他们熏得想吐,夏天烈日暴晒炎热非常,他们每天的工作做完后衣服都已经是湿得不能再湿,疲惫的小身体几乎等同于浸在汗里。
终于等到一天淫雨霏微,宿舍窗外的芭蕉润绿如翡翠玉石,十三和小玄子商量着他们一年中卖荷花的时节终于又来临了。
这一天十三快速地洗完了所有的裤子,然后揣了一包牛奶泡泡糖去找陶雨,对他说:“上回把你打了真是不好意思,我向你赔礼道歉。”
陶雨以为他疯了,一脸不可置信又厌恶地看着他:“谁稀罕你的泡泡糖啊,嘁。”
十三抱着自己的泡泡糖问:“那你想要什么?”
陶雨骄矜一笑,说:“你让我打你一巴掌,就算是和你把火龙果扣我脸上的事儿相抵消了。”
“这不行,脸不能给人随便打。”十三似是考虑了一番后说道,“这样吧,我可以让你打一下我的屁股。”
陶雨顿时眉毛倒竖:“你有病啊!你的屁股难道是金子做的?打一下还能给我掉一块儿不成!让我踹一脚都不够解气!”
十三笑了声,说:“除了脸,我身体上的其他地方也行吧。”
“哼,真没意思。”陶雨双手交叉抱在胸前,说:“那你趴到地上学狗叫给我听,叫得好了我就原谅你。”
十三说:“小狗叫不行但小猫叫可以,你要听的话我现在就给你叫几声。”
“秦十三你有病!”陶雨恼火得眼睛都瞪圆了,“我看你就是没诚心想要给我赔礼道歉呢!”
此时福利院的小草坪上没有保育老师或义工经过,两个孩子站在盛夏蝉鸣的树荫下,陶雨气得背后脖子都出了许多汗,十□□倒是清爽得很,还给自己剥了一个泡泡糖吃,嚼了嚼然后吹出一个圆鼓鼓的大泡泡,最后啪地一下泡泡又被他吹破了。他双手揣兜慢悠悠地对陶雨说:“泡泡糖你不要,打屁股你也不干,小猫叫你也还是不愿意听,那你到底想要我怎么样啊?”
“去死吧你!”陶雨大怒扑向他,两只手已经掐住十三的脖子了,而就在这时院长路过看见了这一幕,立刻喝止道:“陶雨你在干嘛!快住手!”
陶雨吓得赶紧缩回手,心惊胆战之余猛然发觉自己被秦十三这个坏家伙耍了!他一把攥紧双拳额角冒汗,顿感自己此时进退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秦十三又在自己面前吹出了一大泡泡。
十三又被拎到了院长办公室里,不过这一回院长的脸色比上回缓和了不少,因为他感念十三这几天来洗裤子辛苦,而且他主动向陶雨赔礼道歉的态度不错,这回是陶雨这孩子太没度量容人了。
十三的一点小计谋得逞后面上倒也没有很得意,此时他老老实实地站在院长跟前,无辜纯良得仿佛一朵洁白的祖国小花朵,好像真的已经痛改前非浪子回头做乖小孩儿了似的。
院长让他坐到沙发上缓一缓被陶雨“吓到”的心绪,十三却说没关系自己还好,并且还要去帮忙洗裤子。
闻言,院长对他的态度就更满意了,便说:“先休息休息,你也连续帮忙洗了好几天了,先停下来休息休息,小孩儿不能太累否则长不高。”
“我有小玄子帮我一起洗就还好,两个人洗裤子也不会特别累。”十三说。
“徐玄这孩子啊,”院长感慨道,“他确实是个好孩子,乐于助人。”
几天后又是一个湿热梅雨天,十三拉着小玄子跑去问院长能不能放他们一天假出去玩儿,因为今天是他的“生日”,也就是当年他被秦山捡到的日子。
院长忖度片刻,别的孩子过生日虽然因为残障原因不能出去玩儿,但是院里也会给他们简单地过个生日,准备一份礼物。而十三和徐玄往年过生日也都给他们放了假出去玩儿了,今年他们态度也都不错,而且十三是秦校长捡到送来福利院的,当天秦校长可能会关心地问起来,所以这个“生日假”让他们一起放了也没什么不好。
院长说好,又问俩小孩儿想要去哪玩儿?最好别去离福利院太远的地方,还要记得必须在天黑前回来。
十三说:“还是和去年一样,我和小玄子去雾钟湖玩儿,不去远的地方,也不跳湖里玩水,院长放心。”
攻下一章出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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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弃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