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背 第6章 第6章

他停了片刻。

他知道自己的喜悦，那样不切实际的像烟花一般在他的脑海中炸开，绚烂无比。

他的无措显而易见，只看着递到面前的键盘道，“不好找。”

“的确。”她翻开使用说明递在他面前，“平台上多数是游戏控制或者财务专用的那种。”

“受众太小。市场就是这样。”他认真看着使用说明，“能找到真不容易。我也找了好久，都快放弃咯。其实没有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无非是手得快点。估计得这样……”说着他伸手在看不见的大键盘上飞快地上下翻飞着，“当然得快点，不然赶不上趟。那就还得练。”

他严肃且诚恳的试着让自己看起来多点幽默感，显然不是那么合宜。

“我就是希望你能容易一些。”她道。

她能看出来他试图让这些琐碎的事看起来没那么冰冷，当然他依然不那么会安慰人。

他讪讪的停下了，她的眼圈泛了一点红。

他出奇的敏感到明白是因为什么，停了好一会儿道，“不用把我的身体当成你的责任，你并没有这个义务。”他斟酌片刻知道这话实在凉薄，“我是说不用太想着为我做什么，多了我会分不清我未来是感情和还是感恩。”

她自然能听明白他的话中之意。

在她面前，他的衣服恰又滑落而露出少了锁骨和肩胛的支撑从颈侧就往下削着的左肩，他扭头瞥了一眼没有再拉起来，这是连端端正正穿好一件衣服都难做到的，怪异得他自己都会从噩梦中惊醒的身体。

他在这瞬间也忽然理解了她责任感的源头。

他看着她郑重道，“你是不是会认为签下手术这决定某种程度上带来了这些结果？”

她不由自主应了声。

“那是认为与眼下对比，死更合适一些？”

“当然不。”

“是不该承担这样的心理压力？”

“嗯。”

得到肯定的答复，他声音低了，“我想活着。”

他想活着，由她来做决定是在当时是最优解。

“所以这一切与你无关，也不是你的责任义务。”他不由自主深吸一口气，“别再为了任何人好不好？包括我。”

他低头划着手机，车祸时摔坏了屏，换了屏，手机没换。

兴许是他有些念旧。

他之前设置了通话默认录音。推在她面前的是几秒的通话录音，他拨通的120，电话里精确叙述了自己的经纬度，她可以分辨出他异常急促的呼吸。不必再强调她也明白了他是借此在佐证他本就有的强烈的求生欲。这冰冷得好像又让他变得更加鲜活，她曾经就知道他喜欢的户外，他用经纬定位软件救了自己。他从来都很热切的去享受了生命。

但是他太孤单了。

他还没有习惯有她的存在。

他将难再面对的，难堪的一并被他刺破推在了她眼前，只是为了试图让她躲开。

他了解她。

她伸手抹了他鼻尖沁出的冷汗，与他对视了片刻笑了出来，“话虽如此，表达喜爱是一种本能。”

他耳尖先热了，直至蔓延到了脸颊。

坦诚也直白的喜爱，怎么会不让他欢呼雀跃。

他还是垂首。

他也才到而立之年，这个并不是古井无波的年纪。

从很久之前他就知道，他不知道像同龄人一样去坦然地毫无顾忌的去接受爱和感受爱。

他不由自主会去想原因会去分析合适与否去评判感情中的每一次决定。他会像是旁观者一样观望着自己的躯壳去模仿着别人去做一些可以表达感情的动作，而自己在一旁分析这样做的合理与否，那些曾有过的无疾而终的感情皆出于此。

他有一点点笑意，不多时反而变成了怅然。

他应当是比之前更加在意的，就是在现在他就需要试图说服自己不在意身体的改变，这恰好是最真实的也不可忽视的。

他在浴室里不慎滑倒试了好几个角度才爬起来的那一刹那，他无法让他的意识保有平静的思考能力。

这与是否活着没有什么关系，也与美丑没有太大的关联。

他在看着自己因为这样微末的事而像落水狗一样蹭到了那团脏污的抹布的时候，实在难再告诉她“没关系，再等等会好起来。”

他也并不是崩溃了，只是再一次去审视了自己该如何去处理自己的情绪。

他又坐回去仔细洗了一遍，热水打在了他的肩上，擦破的一点点皮被水激得酥酥麻麻的痒着。这些天已经开始没那么肆意疯狂的幻肢痛算是他唯一能想到的好事。

他感觉到了孤独，水声伴着的只有他呼吸的声音，他有那么多不知道怎么说出口的话。

他问，“为什么在现在？”

她没有给出他答案。

她也问过自己这个问题，她与他相识那么久了，为什么会是现在？

答案似乎在这时都没有能够说服他们彼此。

他的问题，直白到刺穿了她本就不够坚实的情感。

她抬头看着他，可以看到他额头的虚汗和打着颤的双唇。

他在她的眼前轻轻提起了衣领捏紧没再露着突兀的肩头，手背青筋微微有些暴起，他为此紧张。

他期待的等着她的答案，他没有被仰视。

“我不知道。”她想了想还是说。

他因此松了口气，很快就浮出了一丝喜悦。

他够到拐站了起来，像是那天她失魂落魄的那次一样使她靠在了自己身前，“我不会是你的弟弟。也不会是你的父母。”他顿了一顿，“当然我以后恐怕是会比普通人麻烦不少。那都是我自己需要承担的。你没有需要为任何事负责。你不欠我任何东西。”

他依旧是不近情面的。

她没有反对。

他了解她，也了解她的原生家庭。

她很理性，同样也包容且善良。她很小的时候就像个大人一样老练。她安静少言经常又一针见血。她观察力和统筹能力都不错。

她和他有很多的轨迹很像。

他知道她成为这些角色的缘由，她似乎是自己的一面镜子。

他知道自己是如何长大的，他想肆无忌惮的时候，他想被看到的时候，他想有一个人告诉自己对错的时候。

他没等到已经长大了。

很多事也早已习惯。

他不招人喜欢，有时候很刻薄，对她会不经意少很多。

他对她有一丁点优待。

像是对儿时自己的那一丁点弥补。

他喜欢她么？

当然。

他知道自己喜欢，一直都有过好感。

他在与她之间并不会去像此前那种去分析利弊得失。

他曾经以为这种喜欢是欣赏。

在每次痛苦难眠的时候，在每次有话想说的时候，他下意识都是告诉她。

他迟钝的，颇有些掩耳盗铃的意识到这不仅仅是欣赏，这是一种切实的小心翼翼的喜欢。笨拙得像是儿时扯前座的女同学小辫子一样不合时宜。

他喜欢她。

他审视着自己，为什么是现在？

他无从回答。

在他狼狈的时候，在他遭遇了这一切还没有能够应付自如的时候，在他慢慢意识到自己的未来会使她一起面对诸多不便的时候。

他有了想退的念头。

爱哪是能够自制的呀？

他的不甘他那么多年里期待着的一切，不该在这时退却。

他卑劣的问着她同样会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的问题。

他唯恐她给出答案。

惯于思考清楚的他赌了，赌这一次，赌她油然而生且不知为何有的喜爱。

情不知所起。

无论是怜悯之心还是于心不忍，无论是习惯还是他有意无意的示好，无论这一切是卑劣的还是可憎的。

他有了她的爱，他知道这可以撑着他走出来。

——

她没怎么听他提过他的家庭，他不怎么招人喜欢，毕竟有时候会有点刻薄。

他其实没那么聪明，譬如大家都知道会哭的孩子有奶吃，他却一点也不擅长哭。

他不怎么擅长交流，冷漠且不讨喜。

他与她真正的交集在近日开启，他比之前温和了很多。

她察觉到自己习惯性等待他时不时的讯息，时不时去想他恢复得怎么样了。

他每每发给她的只言片语，成了一颗颗小石子投在了她的心里。她在某一个瞬间忽然意识到了他一直在自己的心里。

她在意他。

在意他的喜怒哀乐。

在意他的冷暖。

在意他的生活。

她仿佛是开了窍一般，迟钝的感受了一种心里的在意。与此前被道德与法律束缚的责任不同，她完全的自愿的热爱的去试着对他要好一些。

他告诉自己假肢的分量时，她看到的是他字里行间的疲惫。

他与她讨论天气时，她看到的是使他焦躁也无可奈何的幻肢痛。

他炫耀着走过的步数时，她看到的是他每一次抬起腿时的沉重。

他此前并不习惯委婉的与她交流，只是这些琐碎的无趣的小事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堆叠起了他的全部生活。

他被困在这样的生活里，还需要更久。

她的心替他有了一点不甘。

她心里有他。

他问到为什么是现在？

她沉默了。

为什么是现在。

她与他曾经像是隔了一面墙。

她与他都没有被打破平静。

生活会遵循本来的舒适轨迹一直循环向前，他们需要更久才能真正认识到彼此。

墙被撬开了裂缝，摇摇欲坠之中他们看到了彼此。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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