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玉终于一步一步地走到了台上。
——在一双嗓音清亮而流畅的报幕声之后。
高高的白炽灯悬在头顶,回收的灯光将体育馆内四散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凝聚到了台前。陶玉无法控制的掌心微颤,他几乎头脑空白,不停地告诉自己,别紧张,陶玉,不要紧张。
要知道,他现在不仅有着程向南一半的脸皮。
还有那一半胆儿。
他的胆怯和无措不会被任何人察觉。
可说他敏感也好,说他过于在意这次勇敢的结果也罢,当陶玉真正坐在了钢琴前面,双手虚架在琴键,左半边脸朝向台下,余光可以清晰地看见底下不住窃窃私语、轻笑攘骂的人群——
那一瞬间,一切旧景重提。
不是你的东西就不会是你的。
借来的总要还回去。
陶玉有些失落地意识到,就像他早就心知肚明的那样,除了他自己以外,其实没有人在乎这场演出是否圆满落幕,敢与不敢实际上没有区别,他的勇气并没有任何意义。
真到了台前,他还是紧张得要命。
“还行啊……”
大刚是为数不多认真在听合唱表演——里钢琴曲演奏的那一个。
他侧耳细细品味了一会儿,态度良好,奈何审美不足,但凡跟“艺术”俩字搭点边儿的都觉得上档次,一对耳朵成天挨楼下小学生嚯嚯,哪里分得清什么好坏?
他抻长胳膊肘,顶了顶程向南的后腰。
“怎么说啊?”大刚虚心求教,“我啥时候开始鼓掌?”
“暂时不用。”
程向南原本下意识想躲开,他很不喜欢有人动他的腰,但意识回笼后想了一下,他不想让今天有求必应的小胖子难堪,于是站定了没有动,手持相机一晃不晃地对着台上的陶玉,轻声说:“才刚起头……”
然后相机画面轻微晃动了一瞬。
就见他压低嗓音,偏头看了一眼大刚,对着他几不可闻道:“录着呢。”
这些对话也会被录进去。
到时候他还怎么拿给陶玉看?
“……哦!”大刚这才反应过来,后知后觉地笑了一下,对程向南的仔细程度之深,以及事儿逼境界之厚,咽下了堪堪脱口的千言万语腹诽,只说,“没听我妈说过他还会钢琴啊——哥你教的?”
足见“拿人手短吃人嘴软”。
这话说的一点没错。
喝了程向南的奶茶,大刚把口改得飞快,真诚夸赞道:“听起来挺像那么回事儿的。”
但听起来挺像那么回事儿,实际上只说明就那么回事儿。
——否则以大刚的文学素养来讲,如果真像那么回事儿,他会拿来评价的措辞绝对不是这句。
反而目瞪口呆,直接脱口“牛逼”俩字儿才是顺理成章的情状。
……不过这也不能怪大刚不够给面子。
本来弹的是不怎么样。
程向南看着坐姿明显僵硬的陶玉,忍不住在心里轻声叹了口气。
乐器演奏水平属于临场发挥占比很大,本身水平占比更大的那一类表演里,二者缺一不可,无论少了哪个,往往效果都会变成不过如此。
而陶玉师承程向南这样原本就只能唬弄住不懂行的庸师,练习时间更是只有短短的两个周,本来极速练成的水准仅仅只在可以勉强上台……
至于现在。
他太紧张了。
“好——!”
原本计划在过半时候鼓掌的大刚,改为在表演结束之后,率先叫好接着鼓掌。
他卖力的演出甚至比台上的人得到了更多善意的哄笑和口哨声。
集体谢幕鞠躬的时候,陶玉站在大家中间,弯腰,致谢,照久了以至于让头顶发丝发热的白炽灯一视同仁地打下一束光,陶玉就这么低头盯着地上黢黑的阴影,失落得脸色发白。
他近乎无措地空握一下掌心,发觉里头挂满的全是粘稠的冷汗。
真是太狼狈了。
那逐次退场的三分钟里,分明没有人怪他表现不佳,其实也没有人真的在意一场文艺汇演的水平好坏,陶玉心知肚明会因为自己的表现感到丢脸的只有他自己,但他还是会因为这份丢脸而感到深深的痛苦。
就好像台下无论有没有一个程向南一直在看着他。
他还是停留在原地打转。
无论别人多么努力想要拉他一把,但是没有用。
一切努力和克服的结果统统指向了同一条——没有用。
“陶玉?”
同桌注意到他走得格外缓慢的步伐,有些担忧地看了陶玉一眼。
她看出他现在的状态很差,但对真实的成因不明所以,以为陶玉还在紧张,于是想了一瞬,用一种自认很有说服力的方式来消解他的情绪异常:“怎么了吗?表演都结束了呀,都过去了,再下次煎熬得到明年,还早着呢。”
陶玉闻言,煞白着一张小脸,对她的好心劝解艰难地报以一个实在说不上好看的笑。
“谢、谢谢……”
虽然她不明白。
可陶玉随即还是感到一种感激,也不知道是因为她不会因为他的失误导致的演出效果差强人意,从而对他感到不满又或者生气,还是因为她不明白。
退场经过的后台人多又乱。
同桌纵使仍然担心,但也不能够停留太久。
何况她早就约了要好的朋友一会儿趁着庆典还没结束,下楼上小卖部逛逛买点零嘴,再去操场上拍几张照。
陶玉慢吞吞地跟在人群后边,顺应浪潮一点一点挪出后台,仿佛方才那场效果不怎么样的表演已经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以至于现在急需修身养息,压根没劲儿再同人挤。
“欸,陶玉!”
大刚却是一人当先,简直是逆流而上匆匆碾过人群。
“等,哎,别挤别挤,让个位儿成吧……”
他虽然动作急切,但到底还有逻辑,该从哪儿进从哪儿进。
不像程向南,从进门的那一刻起就环视一圈,转头猫进了堆放道具的过道另一边,就在陶玉听见呼唤仓皇抬头时,程向南撑着围栏翻身而过,从半空中跃了下来,正正好好,停立在了陶玉身后的空地上。
“愣什么呢。”
程向南神色自若,半点不见刚才几分钟的凝重。
他伸手拍拍陶玉的后颈,又很轻地揉了一下,动作轻松而自然,就好像这是最普通的一天里最普通的一刻,没有一点儿额外的寓意:“结束咯,我看有些人已经走了,你想回去吃点睡觉,还是喝点儿再睡——我话先说啊,未成年不能饮酒,喝点牛奶要么波子汽水。”
“不……用了。”
不知怎么的,在感受到脖颈处的抚摸之后,陶玉渐渐冷静了下来。
他摇摇头,这是拒绝了程向南的提议,旋即充满感激意味地看眼好容易才硬挤到他面前的大刚,带着两人缓慢地往台下移动,意思是还想继续看,起码要把晚会看完。
毕竟都是学生们自己排的节目,都是心意。
歌舞唱跳弹评说戏应有尽有,难度有高有低,但都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放上台去——陶玉自己用心去做过,自然明白,也肯珍惜这背后的不容易,安静认真地把表演看完就是台下观众最大的敬意。
程向南和大刚当然没有这样的觉悟。
因此大刚强撑着又坐了一会儿,就迅速告别,跟周斌他们几个约着上操场打球去。
而程向南拎着手里的袋子,心思没在舞台上,光注意着陶玉嘴动的频率,要么给他递上奶茶吸两口/爆珠,要么低头拆开鸭脖包装,送到嘴边,让陶小同学缓慢地啃两下。
夜渐渐深了,路灯也暗。
舞台上的白炽灯没有几度电肯匀给台下。
“表演我给你录好了,回去就拷到电脑上,回头我给你说放在哪个文件夹里,你想看的话再自己调出来看。”程向南伺候完陶玉,自己也喝了两口月巴克的柠檬茶,然后像是漫不经心地提及,他随口说,“密码还记得吧?”
陶玉脑袋没动,耷着睫毛不说话。
……
哟,看来是真伤心了。
程向南没想着“至于不至于”这种屁话——一件事对一个人的影响,本来就是相对而言的感受差异,他觉得犯不上,跟陶玉心里怎么想有屁关系?
他觉得至于就至于。
因此程向南最好是哄,底线是劝。
讲那些“无关紧要莫进心”的大道理全是敷衍地揭过伤疤,好像揭过就是不存在了,程向南不喜欢这样,他也不舍得这么对待陶玉。
程向南这么想着,顿了一瞬。
“密码是你生日。”
没人理他,程向南倒也不觉尴尬,没事儿人似的自截自话:“我承认这么设置是土了点,但贵在实用,怕你忘了嘛……再说家用电脑,也不防谁,你加绑银行卡里那点钱应该还犯不着遭人惦记,密码简单点也无所谓。”
事情到了这地步,他竟然还不忘初心,时刻惦记着拉踩一下留给陶玉的那张银行卡里没几个子儿的陶路行。
也不知道陶玉听没听出其中的深意。
“嗯。”陶玉抬起眼皮盯着台上的韩舞,视线尽头隐隐发虚。
可这其实是今晚上最受欢迎的表演了。
比起陶玉他们班排演的那场压根没几个人专注在听的合唱,五个小姑娘打扮潮流,舞姿飒爽,无疑是更能吸引人的视线。
何况她们临场不惧。
甚至连表情管理都跟上了。
陶玉忍不住抬起了头,看着她们,其实经过这么一会儿,方才跳动剧烈的心脏已经缓缓平息下来,掌心不断溢出的冷汗也早已恢复干燥,他没有那样心慌,尤其是并没有任何一个人在怪罪他的表现不好,只是此刻看到台上的女孩子们这么夺目,陶玉的心里难免又有些沮丧起来。
他像是又一次证明了班主任的宽容放人其实是一种正确的决定——
同时还辜负了大刚和程向南的精心加油。
可是还没等他重新进入灰心丧气的情绪里面,陶玉就听见程向南的声音越过鼓点分明的伴奏,在离他很近的地方忽然问他:“真够吵的,还好我那时候生得早,不流行这一套——不过想起来了,有件事儿,我可能是忘了也可能是没问,话说陶玉你——”
程向南在黑暗里无声无息与他靠得很近。
“之前你说,你是哪只耳朵听不着了?”
在陶玉看不见的地方,程向南侧过脸,他高挺分明的五官在一片黑里无疑是极具侵略感的,尤其是那双黑黝黝的眼睛。
可此刻,那双眼却只是静静地,始终地在凝视着他。
仿佛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次呼吸,每一个回答都值得被叼进眼底铭记。
过了好一会儿。
才在谢幕时的如雷掌声里,听见陶玉声音不大地回答。
“右耳。”
陶玉轻声地说。
好,记住了,右耳。
他说过一遍,程向南就点点头,记住了。
这一回他没再安慰他,只轻轻地把陶玉的脑袋按在自己的胸口,一遍又一遍地揉着他的后颈,态度是那样坦然,里头蕴藏的珍惜与怜爱简直澄澈得像一片海。
程向南就这么重复着这个动作,低头说了句:“那挺好的,人基本都是左半边脸漂亮些,你是很幸运的那一个。”
陶玉不知道为什么,听了这句话,就这么一句,在这一刻里这一句话的肯定远胜过千言万语。
哪怕这一刻之前他从来没有因为脸蛋的好坏而感到喜悦或者焦虑,也在担心程向南突如其来的这一个行为会不会过于夸张,引起身边人的注意,又或者还有一些不合时宜的想法。
可是当他听到这句话——
陶玉忽然觉得自己在这一句话里好像是那样的矜贵。
他不知为何,脸蓦地红了一瞬,脑袋顷刻放弃挣扎,像是举双手投降一般无力地轻靠在程向南怀里,允许自己肆无忌惮这么一会儿,就这么一会儿,没有说话。
半晌,才听见小结巴把脑袋从程向南怀里拔出来,仰头凝视程向南半晌,缓慢地抬身坐回到位子上,欲盖弥彰地盯着台前已经在宣告落幕词的主持人发言,特拧巴地说了句:“你,你也不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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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第 45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