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石榴已经在悦闳书院上了几个半天课了,可是曲长水根本不在。
他自从来到悦闳书院,都没进过书院的文功书院,一直去往藏书阁东侧的墨香馆,和几个在抗灾中同去过遗落影域的同学们一起绘制地形图。
这天,课间她坐在长廊台阶上啃包子,看雀梅含苞。终于程艺芯来和她说了几句话。
程艺芯告诉她,书院迁回之后将再进遗落影域寻找破除禁制的方法。所以需要遗落影域详细地形图,这五百年来悦闳书院一直在组织绘制地形图,此去十年抗灾也走访去过影域遗落的人们,集中得去伪存真。
最后程艺芯话锋一转,吞吞吐吐快速询问一句“你知道曲长水所为何事被他舅舅罚了手板吗?”,似乎怕被别人听见一般。
程石榴一头雾水:“啊?他舅舅,曲家家主不是在姑苏吗?”
程艺芯看了她半天:“你还不知道吗?曲家主昨天下午与三公子曲长风刚到近水楼台,家主是来送三公子曲长风进书院念书的。长风一直跟随她母亲在西南救援和我们不再一处。他年纪又小,所以来了也从头学起。我听苏晓他们说,他今天修订的时候,右手红肿得拿笔都握不住,才想问问你知不知道。”
程石榴摇摇头。
她什么都不知道。他什么都不同她说,连助她退婚的话,也不再提起,气得她有天晚上睡不着半夜坐在床上捶枕头,什么嘛!她是救命恩人哎,对救命恩人就如此敷衍嘛?!
直到今天看到程艺芯的小心翼翼,她才突然感觉他应该是有很多桎梏。
上最后一堂课的时候,她一直看向他的位置,书琴具在,笔墨纸砚也都是一同新发的,可人从没来过。
听程艺芯的意思,他今天一直会待在墨香室画地图,墨香室在藏书阁的东侧,她所在的文功学院在藏书阁的西边,中间隔了一个雕花长廊和中央花园。她要不要下了课兜一圈去看看他。
“哗啦”一声,程石榴被吓了一跳,同窗们纷纷回头,她才发现原来是她自己一直边走神边抠布袋子,竟然把布袋子抠炸线了,厨娘送给她的人参果核洒了一地。
所以她没能回家是被渔歌姑姑拎去罚抄校规了。
慎言堂内,渔歌姑姑刚拿出戒尺在程石榴的肩头、后背、小腿各落下三下,以正跪姿。
等她再扬戒尺,程石榴直接不耐烦地一掌过去,将她再次打回原型。
“程石榴!在悦闳书院你也敢!你,你疯啦!”
“是你目中无人。我已经不是那个任你摆布的小姑娘了。”
“快把我变回人形!”
“才不要!你喜欢打人!还是花显得文静。姑姑,哎呀,人家只是上课走神而已,会改的,会改的。督学也没说要痛决啊。罚抄而已!”
“你快把我变回来!”“月季”气得摇曳,扭得还挺好看的。
“就不!暴躁如火和袅娜娉婷都让你一枝花演活了。哎呀,近水楼台养人啊,这才几天,根系营养不错哦。渔歌姑姑,我得赶快抄了,不然等你变回人形我就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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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分两头,那天曲长水心情甚好,本来碍于舅舅和长风在此地,便想直接去悦闳书院,还是五万说,她家其实就在上山的捷径上,只是大多数同学不想从市井百姓的巷子穿行才不走。
那就去吧。
他的人传来消息,已救出了哥哥。
虽然这个消息他会一直压在心底,也不会跟她分享。可是心中高兴的时候,总想来她这里坐一坐,吃一碗滑嫩葱香的水蒸蛋。
五万曾担忧救长顺的消息就算现在传不到舅舅那里,总有一天他们会发现水牢里的那个人已经被偷梁换柱了。但他一定要救!
在他自卑,又被排挤的岁月里;他曾难过为何整个曲家的男孩子都是老虎,而他是个狐狸。
他们对他扔石子,踹他进池塘,说他身上骚,是狐臭的味道。
长顺会冲出来打跑他们,大叫他是外孙,是狐狸有什么错!九尾狐那是珍稀物种。比你们这些呆头虎蠢头豹聪明多了!
长顺表哥是整个曲家中唯一对他伸出援手的人。
长顺甚至还对他说:“听过狐假虎威吗?我听他们说这次先生的随堂考试中,你又是第一。我功课不行,脑子没你好使,以后你就站在我后面。我来冲锋陷阵,你是我的军师。”
只不过表哥后来为别人冲锋陷阵,又被陷害。他作为军师怎么能坐视不理。终于被他等到一个机会。而这个机会就是表弟长风耐不住性子来动程石榴了。
定北苑当铺,是表弟做的局。
表弟曲长风的目的并不是程石榴,而是程石榴手上的那枚戒指。错就错在,他居然对少老板散播红颜祸水要献祭的谣言。
戒指是长水亲娘的东西,但也的确是曲老爷子传给她的传家宝,里面有曲家高祖的一颗虎牙,带强大的消灵术不说,戒指打开还能储存东西。
长水知道,在表弟长风心中,那枚戒指只属于曲家!
长风早派人来程石榴家翻过,殊不知后者早就把它典当,不是绝当;是定期交利息,只容许本人赎回的申赎当。
定北苑当铺别的不说,信用和安保一等一可靠。
找到少河龙少老板没有错,可长风错在招数,竟然用传播谣言的方式让少老板所在村落、已经邻近两个村落都信了红颜祸水要献祭的谣言!
当然从长风看他自己计谋的角度,是只能这样才能形成包裹感、情景感、慢慢渗透、最终迷惑了精明的少河龙。
可长风碰了底线,踩了禁忌,红颜祸水转世要被献祭,是全影域花了近百年才在民众消解掉的仇怨。
遗落影域刚出现的时候,那一百年各地都在找寻章劲和红颜祸水的转世去献祭,很多无辜的男女被冤枉、被错杀,血流成河,六月飞雪。
好不容易将民智开化,岂能开倒车!
殊不知,辟谣跑断腿是如假包换的真理。
所以当他直言告知舅舅长风造谣传谣时,舅舅惶恐并震怒,紧急抽调曲府暗卫和府兵,组织人员前往那几个村落辟谣。
而他便从这些人员调动中,发现了长顺真正的关押地点,随即成功解救。
接下来,要证明表弟长水想杀程石榴的证据则要稳准狠!
舅舅这种性格,对于辟谣,无论是不是长风,他都乐于投入去做,因为可以邀功,也可以顺手抹掉那些不利之处。
杀掉一个被父母弃养,书院不闻不问的孤女,稀疏平常得如同踩死一只蚂蚁,舅舅才懒得管。
表弟做事疯批但也小心,至少他在从定北苑抓回去审问的蒙面人当中,一多半都是死士,留下活口的几位又都是少河龙的人,和长风并无关联。少河龙又愚昧地死咬曲长顺。
真是让他窝火。
只有人赃并获了,舅舅才不得不面对。
既然曲家人人都在意至今流落在外的胞姐,表弟长风又那么在意那枚戒指。
他曲长水便用“念兹在兹”做局。
念兹在兹是真的,至于是不是念紫在紫,是不是紫色的月季,则是他故意的解读,在黑市赌石圈高调出场,捡一块帝王紫。目的是为了让表弟联想。
果然,长风立刻将手下迅速调到繁荫村——以产出这种月季而闻名,蹲一个姐弟相认。
而他长水早让一个女人假扮他胞姐出现,守株待兔。表弟一行人最终落了圈套。
当他把表弟长风手下的供词和少河龙的供词一并递送到舅舅面前,坐实表弟心思歹毒时,长风已经在受罚了。
那夜,沉重的脊杖带着风声呼啸而下,紫红檩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苍白的背部隆起。舅舅手一举,执行人停下。
舅舅:“看看你干的好事,你哥和我都在给你擦屁股!长水看看你弟弟,死不认错!”
长风:“我没错!她就是红颜祸水转世。她为何去定北苑典当。十年前那场大火,整个近水楼台都知道她是红颜祸水转世,银楼当铺没人敢收她的东西,大家都对她避之不及,门都不让进!她才跑去定北苑。”
舅舅:“你怎么还在狡辩?!给我打!”
长风直接站起来,拦住脊杖,对父亲和唱歌咆哮:“明明是你们装聋作哑,她程石榴该死!当年蝴蝶夫人诱惑蛟神君,害得后者飞升成龙的最后关头功亏一篑,元神倒灌进怨念,将忘川整个河流吸干,河水蒸气化雾成膜成障,最后恶化出三个遗落影域。你们都忘了吗?”
曲长水:“舅舅看来长风历史读得不错。表弟,历史呢,不光近水楼台,整个影域都知道。但大家也都知道,这五百年来,天下因此再出惨剧祸乱了吗?灾年是天灾,我们也携手抗了过去。”
舅舅:“长水啊,你年纪太小,陈旧说词会误读当下现实。你见过她吗,见过程石榴吗,见过她的人都知道她哪儿有一点点妖媚惑上的邪典气质。”
长水沉默了,在他眼里,那姑娘的确像个精神利落的农妇。
舅舅:“而且她是你哥的未婚妻!再口不择言!我打死你!”
长风:“一个农妇而已。哥也不会娶。我顺便帮你们解决了她。她死了多好,省得还要想方设法退婚——”
曲长水截断道:“表弟,她可是祖父的救命恩人。我们曲家要做这种欺师灭祖,被后人诟病之事吗?”
舅舅:“快把这个疯子,这个蠢货给我拉下去,脊杖二十!”
曲长水知道这一局他胜了。至少表弟与他同在书院的日子,表弟会收敛不少。然而,他见舅舅转身去拿了戒尺朝他走了过来。
舅舅:“你知道你犯了什么错吗?”
曲长水思索后摇头:“长水不知。”
舅舅嘴角一撇,用戒尺挑起他的右手,示意他放平,保持姿势。
舅舅:“不急,慢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