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三五个围观的同窗明明借阅妥当了,却赖着不走,在借阅台前把毛笔捋了又捋,墨沾了又沾,耳朵竖起来,像灵巧的小鹿观看森林小动物打架。
程石榴气沉丹田:"抗灾救援英雄凯旋--"
曲长水立刻回应:"程小姐折煞我了,受皇家嘉赏的是师祖师娘和曲家主、苏家主--"
程石榴也打断他:"我的意思是大家都知道少主您瘴毒未清,所以万婶做早饭的时候费了些心意。"
曲长水低头翻书:"心意不应该是免费的吗?"
周围已经有同窗"扑哧"笑出了声,忙被另外的同学捂住了嘴。
"五万。五万也吃了。"程石榴绞尽脑汁,想到五万那天被喷了一头一身,屁股都没沾板凳,就回去换衣服了。
她重新清清嗓子:"我的意思是您二人都用餐了。曲少主事务繁忙,五万也忘记付钱了。"
曲长水掂量着那一块碎银,程石榴举着双手,等接银子。
曲长水把银子丢到她掌心:"以后只需清粥小菜,加蒸蛋羹即可。心意如此贵,长久往来,我可用不起。"
"谢谢惠顾。我们一定改进菜品,增加品类,为民服务。"程石榴转向看热闹的同窗,"咱家早点铺子新张,凡三日内惠顾者,本姑娘特允折席三成,以酬同窗。欢迎,欢迎啊!"
同窗们打着哈哈,有两个脸皮薄的立刻抱着借阅的书抬脚离开了藏书阁。程石榴听到曲长水靠近她,喊了一声"石榴"。
曲长水无奈地笑:"一棵大树成材,切记不可有太多旁逸斜出的枝条。我真的没想到,今日需要把这句话说两遍。"
"啊啊啊。上课要迟到了!程艺芯的课。督学督学!我来了我来了。"程石榴一扭头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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檐角铜铃被晨风撞出碎响,程石榴正在教室门口罚站。程艺芯气不打一出来,她已经提醒又忍耐了几日,程石榴还是没有带书!
点名后,后者还大言不惭站起来说书太贵了买不起。
程艺芯扫了一眼对方干净的校服:"校服倒是置办了。"
程石榴:"**说佛要金装,人要衣装。就这还问隔壁刘大婶借了一整贯铜钱呢。其实我有书,就是一直搬家啊搬家啊就……就找不到了。可能和旧衣服配肥工具放一起了?"
苏晓和长风都饶有兴趣地看着她。
苏晓:"偶有听闻早点铺子还有特供药膳,改天我也去程小姐那儿尝尝。"
长风:"是里面搁了半条蚯蚓的那种嘛。哈哈哈--啊!"
程石榴跳起来,直扑曲长风,直接在他脖子上抓出三道血痕。
程石榴:"马家两兄弟的隔壁邻居大娘的孙女小暖的小玩伴阿月告诉我们小安,是你的轿子停在他家门口!!!曲家三公子是吗?我记住你了!不就害你多罚抄了会儿,就毁我营生!"
长风被追得满教室跑:"程石榴,你在瞎扯什么!"
程石榴声音脆得像落地的青瓷,劲儿劲儿得:"全家上下,只有那书最值钱!他们是不是偷走卖了!你说!"
长风:"我哪儿知道马浩然他们偷什么了!"
程石榴:"露馅了吧!你知道他们叫什么名字!我都不知道,我喊他们马泼皮!"
程艺芯戒尺敲在柚木案板上,额发皆颤:"出去!你们两个都给我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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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长风刚出来就一脚踩空,扭到了脚,被同学送去了修济堂。程石榴百般聊赖地罚站,在不为人知的角落,她低头露出了意味不明的苦笑。
她为自己打造的人设成了--穷困潦倒,连买书的钱都没有。
其实她是有书的,毕竟十几年前也曾是悦闳书院的学生。几次搬家她都好好包着书,也放在枕头下,昨夜却亲自将书院自制的《四书及心法集注》一页页撕下,投进灶膛。
火光映出她和万婶,她轻敲自己的脑袋,再双手环抱万婶,安慰道:"既已背熟,不留退路。最终都是为了学以致用。何况这样我们还可以用找偷书贼为借口,将马家兄弟在近水楼台的住处翻个底朝天。"
万婶:"曲少主没有再提吗?书院和曲家到底谁是那诡异叶子的制造方,谁是追责方吗,怎么又会和周家扯上牵连?"
"曲少主想置身之外,自然不会再提。他只想找到他的姐姐。"程石榴想到他说过的几个他最在意的人,不由自主改口道,"他的亲人。"
突然,檐角的麻雀扑棱棱飞落窗棂,打断了程石榴的思绪。
她只觉得下腹坠胀绞痛,当下明白应该是癸水翻搅得疼,她抬眼望了一眼,程艺芯还在讲课。
她不好打扰,只好将素白手指蜷进百褶裙褶里,可冷汗泛上来浸透了鬓角碎发。
"程石榴。"曲长水端画册,迈着四方步来上课了。
月信忽至,她眼前泛起轻雾,绣鞋在裙底虚虚打了个转儿--
"石榴。"她只听到他唤了这一句,竟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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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小姐,心绪不稳,水亏木旺,癸水过期不遂。老夫开单温润的方子,三剂就好。"
程石榴醒来的时候,看了一圈屋内陈设,就知道是书院北边的修济堂,这时听见他与大夫仔细询问。
曲长水:"可是她昏倒了。癸水如此凶险吗?"
大夫:"并不是。曲少主不必担心。程小姐平日步履生稳、她妹妹许小安也常年在我那里扎针。脉象上看,许是前日淋了雨,偶感风寒,内热不调又一直站在风口,才会突发眩晕。"
大夫递了单子,修济堂管理药材的小丫头接过去就要拿药,谁也没想到,程石榴起来了一把夺过药方。
程石榴颤颤悠悠站不稳,却紧紧抱住了药方:"别在这里拿。这里药贵!贼贵!"
有设计、也有脱口而出的自然流露,毕竟她从五岁起就等于寄养书院了,知道的不止亭台楼阁、花草树木;连里面的迎来送往,是学生福利还是要缴纳束脩、酌金、膏火银都门清儿。
随后,师娘让渔歌来修济堂,叫程石榴去安宁堂,仔细询问了她目前拮据的难处,提出了一条建议。
书院外出除祟消瘴也好,辅助乡绅调查取证也罢,都是有收入的,收入不止书院的补贴,也有当地的感谢金。
由于程石榴对土壤和育种皆有经验,师娘许她和她的师傅万叔编入仿枯叶案调查小组,择日启程,一起前往姑苏。
师娘抿了口茶:"今日你身体不适,让长水送你回去吧。他下午没有课时,你下午也不用上课。只因这婚约才认识,你们是陌生,但年轻人也不能总拘束着。岂不轻贱了曲老爷子的心愿,也叫同窗看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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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车厢内,沉滞的空气裹着檀木熏香。
本是阳光明媚的下午,马车内的情绪仿佛在抵御寒冬。车辕每碾过一块碎石,两人不约而同往相反的方向微倾。
程石榴想到刚才安宁堂呢,师娘特意嘱咐,总要做夫妻的,夫妻同心如调琴瑟,总要有人先触弦。
程石榴决定真诚发问:"我细想了一圈。好像只有曲家是外孙当选了少主。很辛苦吧。"
曲长水扬了扬眉毛,唇边瞥起一丝嘲讽:"表哥气得搬去临江住,表弟怪我抢夺了他的父爱,表妹嫌我过于顺从,从而越发骄纵她自己的性子。舅舅觉得我是白眼狼养不熟。舅母认为我是男狐狸精,三分乖张七分狡诈。"
程石榴倒吸一口气:"果然权谋要素拉满。"
曲长水:"你呢?今天这一出真真假假,也将我算计入局,达到你的目的了吧。程小姐,我真的不懂,我以为你要退婚是退出这一切玩法,没想到你还是要以身入局。"
程石榴想解释:"师祖师娘待我从未严苛,近乎散养吧。"
顿了顿,她选择继续真诚道:"这里是我的家。如果有一天我真的离开了。近水楼台就是我的故乡。我不想留在街头巷尾的流言是一个被退婚打败而灰头土脸逃离的女子。因为那样离开,大家会担心我的。我就是走,也要带着勋章,在大家放心的目光和由衷的祝福中远走他乡。何况枯叶有诈,我实在好奇。"
程石榴的眼睛亮晶晶的,曲长水发现他竟然不能长时间注视她的眼睛,会心跳加快。
曲长水依然冷静:"如果从工种来分,程小姐恋土恋花,都是一分耕耘一分收获的勤行。手中有技术,心里有责任,想出力,我理解。但世家纠葛--如果你发现你在拼一副永远也拼不全的拼图。会失望吗?"
她也抬眼看到他雾蒙蒙的双眸,后者移开了视线。
她想他就是这样的吧,所以他认为他的家、他的愿望都在别处了,所以要不惜一切代价,砍掉旁逸斜出,只留主干茁壮吧。
程石榴歪歪头看他:"你的问题--好老气!明明同龄,你是先生,我还是学生。可能是这个原因吧,当了先生都老气。我要是顺利毕业了,才不要留校!"
就她的成绩,以她的修为,做梦!
曲长水被逗笑了,他真的很久没有笑过了。
程石榴也笑了:"上次你说我损友。我气到半夜呢!刚才又用算计,这么严重的词。我们是活不下去了,还是仇敌重逢了?非要针尖对麦芒。好累啊!”
程石榴见曲长水突然坐到侧边,又拿下披肩铺在座位上。
她疑惑:“你干嘛?”
他也疑惑:“你说好累。是否要躺一会儿。毕竟癸水不适。”
程石榴笑了,歪头凑近看他:“我们都需要重新了解对方,以后你会知道,凭我的性格才不会玩拼拼图,我会玩砌房子!"
程石榴已经回家进了屋。他的马车却迟迟没走。
五万第一次看到他的少主露出踌躇的表情,程小姐家已经飘出熟悉的炊烟暖香,他的少主该不会是想留下吃晚饭吧!
马车中的曲长水,只是突然想到昨夜曲向晚临走时说的话,她说表哥,你比你想象得要会照顾人。
他并不觉得他在保护向晚,只是按照既定流程送走;不送走,留给他的烂摊子更多。
已经好些年了,他的脑子中只有流程。用算计来提高效率,安排孰前孰后,省力成了他最大的追求。
所以面对程石榴也是如此,他把她当物,求好心切,可她并不是一个愿意听话的女孩子。她有她的底线,她有她的家人要守护。
嗯,还有她的好奇心。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