慎言堂的窗纸被风刮得哗啦作响,众人早随师娘去书院前厅商议仿枯叶谣言案,唯独剩程石榴和曲长风留堂罚抄。
前者是因为文功上字太丑;后者是因为文功上偷工减料,写一段空一段。
长风撇了一眼程石榴的字,乐得直摇头:"墨猪满纸,行若春蚯秋蛇,横撇如败帚扫尘,竖捺似醉汉扶墙,更兼数滴馋唾晕染。以前读来总觉得夸张,如今百闻不如一见!"
程石榴:"曲长风,你倒是卷面整洁,为什么也来罚抄,哦,听说是写一行省两段!"
长风:"我那天是太困了,看岔了行--不是,你为什么连名带姓--"
程石榴:"都是同学。你也可以喊我程石榴啊。曲家主那么多儿子,我分不清你们的排行。谁知道你是几公子。"
长风一下被噎住。的确,那么多儿子,他爹却最疼一个侄子。
自从表哥进了门,他爹再也没抱过他。
长风又看了看石榴的笔迹,实在难以辨认,不过看标点、看分段发现,她抄写的就并不是修行心法:"程小姐。"
长风顿了顿,决定改口:"程石榴,你抄的什么,别抄错了。"
程石榴刚想说话,一股浊气翻腾,她打了一个嗝。
长风:"程石榴!我的天啊。你吃臭豆腐了吗?"
话音未落,"噗噗噗 "连续三声,程石榴有点不好意思,赶紧低头抄写。
长风像屁股被电了一下,立刻跳了起来,飞速拿起他的笔纸,要和程石榴换位置。
"你去坐上风位,靠窗!忽闻金石声自后ting出。别装蒜,能听懂吧。都是同学,有点素质!"
都是该死的蒲公英馅包子!
都怪他不吃!那怎么办,一家人总有一个吃剩饭的,她家就变成了她。
突然觉察她似乎把他纳入家人的范畴,可她对契约婚姻的提议,其实还没有明确回复过。
程石榴压下心绪,专注罚抄。刚才曲长风眼尖,她抄得是《周礼·考工记》,所以字也不熟,文也不懂,理解起来和写起来都是两难。
再不加快点速度,她怕要在这四处漏风的慎言堂待到后半夜!
曲长风不由自主多瞧了她几眼,毕竟是要配给曲家少主的女子,到底有哪里特别呢。
明明荆钗布衣青面白皮,身量纤纤,有一些营养不良的既视感,可整张脸总是元气满满。
应该是那对眉毛生得极好的缘故。
不像时下闺秀们用螺子黛描画的纤弱柳叶,而像徽州墨工匠心所造的松烟,天然带三分墨韵;双眸不大似杏核,半阖时眼尾微微下垂,像宣纸上晕开的淡墨痕,而瞳仁黑得极正,既带着一派大家闺秀的端方气象,又透着股子桀骜不驯的劲道。
老爷子瞧人准,说得也对,她是没有半点狐媚气息。
以前总觉得她是农妇,可今天离得如此近才发现:她身上粗野的气息也极淡,像冬日初雪,一层凛冽气质不容拒绝地压了下来,又带着一丝纯真。
程石榴丝毫没察觉到同窗的视线,只皱眉叹气,刚才师娘让渔歌姑姑让她抄这本书到底讲得是个啥。
她自言自语嘀咕:"橘什么什么为枳,非其本性什么也……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橘逾淮为枳,非其本性异也,实乃地气使然。师娘因材施教,估计是觉得你对育苗是有心得,也有经验--"长风突然觉察他在夸一个女子,荒诞的是,他几天前还想杀了她。
程石榴终于写完了,她伸了个懒腰,又打出了一个嗝,忙掩住口,久坐真的不利于消化!
程石榴:"曲长风你念书兴趣还挺广。还以为你像--喏。"
长风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只见案头上放着一碟佛手,他不知对方何意。
程石榴:"佛手柑,金玉其外,剖之却无瓤无核。"
长风反应过来:"你--"
突然惊雷劈开云层,程石榴唇边扬起微笑,忽然"咔嚓"脆响,青瓦碎片混着雨水霹雳吧啦砸在他的宣纸上,墨色顿时晕成灰褐云团!罚抄全毁了!
长风气急败坏:"我的--"
程石榴忙护好她已经完成的罚抄,一溜烟跑到门口,整个大堂只能听到她幸灾乐祸的笑声。
程石榴:"我抄完啦!拜拜了您呐!亲力亲为十多年,没人比我更清楚这书院里的一砖一瓦,谁让曲同学您非要换座!好好完成!我先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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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帘如瀑,屋檐下程石榴提起裙角,心中盘算:万婶在揉面醒发,万叔在备菜劈柴,**必定已经背着许小安去老中医扎那治眼的针灸。没人有空来接她——
忽而玄色马车碾过水洼停驻,穿着蓑衣的五万对她一点头,便掀起车帘。
车厢随路拐弯而微微摇晃,曲长水见她坐稳了,便开了口:"土膏脉动,芽蘖乃发。听过吗?"
她摇摇头。
曲长水:"《齐民要术》看过吗?"
她摇摇头。
曲长水:"《草木疏记》或是《周礼·考工记》。"
她还摇摇头,又突然点头:"那个考工记,我今天抄了。好多生僻字。瞧着应该是工匠们的心得集结成册,对吗?"
曲长水点点头:"那你是怎么知道土壤和叶脉的关系?"
程石榴慢慢回忆:"以前和太师祖一起种菜,后来到书院学啥也学不好,他们就安排我去修剪花枝、厨房帮佣。万叔原来就在镇上花房打长工,也一直为书院各个屋舍内保养盆栽景观,偶尔还需要替换呢!"
曲长水寻思:"书院南迁前你们就认识,他们南迁后,你便跟着万叔一起配肥育种,渐渐地,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大概是这个意思,她重重地点了点头,回忆起还是少女的她有一天拿着叶柄慢慢旋转。
那叶片悬在正午的阳光里,好似灯笼褪了绵纸,显出里头竹篾筋骨的轮廓。她有感而发大喊了一句,"万叔快看,叶脉是倒长的根!"
曲长水见她在走神,轻轻推了一下:"把这些书带回去好好看。不懂的地方圈出来,问万叔也行,等我有空我也给你讲。听到没有?"
"哦。"她本想接过来,又怕她衣袖的雨水打湿了书,忙从怀中掏出帕子,想先垫上。
曲长水见状,也从马车侧边的座位下拿出一个布包,将书理齐,放入,递与她。
"石榴。"他第一次喊她的名字,"早上你说过我要做的事可能有帮手。我现在明确告诉你,书院里能参与调查仿枯叶案的成员都在刚才的慎言堂内,你很可能会被选为支援、帮手或是替补。师娘他们只有这些人员选择。到时候你不要答应。"
程石榴没想到他会提出这种要求,一时间愣住了。
曲长水继续道:"你要相信我。"
程石榴:"我不要。"
曲长水也一愣,他见程石榴搅着她的手指,似乎也在思量接下来要说的话,他便静静等她开口。
可是她迟迟没有开口,外面的雨声渐渐小了,茜沙窗帘漏进斑驳的夕照,竟在车厢内洒下一道淡淡的彩虹。
可二人脸色一样的苍白而严肃,而他很难不注意她的手指,她的左手食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右手中指的第二指节--那里有一道新鲜的凹痕。
是这几日连续被罚抄后,毛笔竹管压出的沟。墨渍则像青黑色的胎记印在她的右手腕内。
他见她的双手从指尖到腕骨凸起处,其间横着几道细碎划痕。也许是花房劳作不小心的擦伤,也许是被宣纸边缘划破的。
她是极认真的姑娘,他本应该更有些耐心解释的。
程石榴看了一眼他,终于开了口:"我不了解你。你刚才唤我石榴。很对,请你记住,我也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程乐言了。你不忘救命之恩,愿意帮我脱离婚约,我感激。但是我不是你的朋友。我只做自己认为对的事,而不是别人希望我做的事。"
现在的曲长水就是别人。
曲长水见她呼吸不稳,似有激动,于是说道:"其实不算报恩,我也需要脱离这个婚约。不是你,我会被舅舅逼着娶别人。三个月后我若成功金蝉脱壳;她若是某个高门大户的千金,怕是要举全家财力、人力找寻,那与我才是大麻烦。"
程石榴瞪大了双眼:"你考虑此事倒是过于全面。"
换曲长水不解了:"你那是什么眼神?"
程石榴:"逼你娶。也许那边也是逼着嫁。世家联姻这种事听得多了。按照你的年龄和地位,愿意和你联姻的,不是悦闳书院的养女程艺芯,就是坐镇两域友好关系的夕拾记旅店总堂主花老的女儿花季然;这两位姑娘据我所知,都不是对感情有执念的主儿。"
他看着她,仿佛不认识她一样,的确,自从八岁那年一别,他们已经十八年没见了。
十八年够一个无知的婴儿长成独立女性了。
她毕竟也曾成长于权利的中心,就算不被重视,也曾察言观色。
程石榴明显语气加重:"如果婚后夫君对娘子相敬如宾,或者你们假面夫妻。她干嘛大费周章去找你,还是遗落影域那种镖局都绕道走的地方!她可能乐得大放三天鞭炮吧。"
她还是一如既往地爱怼人。曲长水敛目忍下。
程石榴不依不饶:"新娘子图啥,图你好看吗?"
曲长水不可思议:"我,好看吗?"
程石榴很坚定地点点头:"好看。都说女大十八变。没想到男子也是,那时候你就像个黑煤球。没想到长开了,连肤色都变了。不过刚才那两位姑娘,你就是二郎神下凡,她们也不会见色忘义。"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脸色过于难看了,程石榴又补充了一句:“我也不会。”
好的,他知道了。
曲长水滚了滚喉结,压下情绪:"石榴,你不用心存感激,我们本就是互相帮助。看来我不再说点什么,你不会理解。你听好了:橘逾淮为枳,同样的道理,姑苏在淮河以南,全境没有酸性土壤,是无论如何也长不出那样的枯叶。”
程石榴重复道:“没有酸性土壤?”
曲长水: “是书院内有人去姑苏投的毒。一场贼喊捉贼的游戏,我不想你入局。"
“墨猪满纸,行若春蚯秋蛇,横撇如败帚扫尘,竖捺似醉汉扶墙,更兼数滴馋唾晕染。”——出自李世民《晋书·王羲之传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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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仿枯叶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