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雁长飞光不度 第27章 坦诚

沈令仪右腿新的刀伤牵动着神经，混着她的旧疾，是将她生生痛醒的。

那种疼痛像是有一万只蚂蚱爬在她腿上，不知疲倦地吮吸着她的血肉。

沈令仪眉头紧皱，外面的光线清晰地透进来，她勉力抬手撩开了床帘。

还是她熟悉的客院，只是房屋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脚边缺失了常放的轮椅，窗户推开着，天色已经快要接近黄昏。

沈令仪揉了揉太阳穴，脑子里昏昏沉沉的，思绪混乱地搅在一起。

也不知就这样呆愣愣地坐起了多久，直到有定时更换火盆的婢女进屋来。

对上沈令仪空洞的眼神，她吓了一大跳。

“王妃您醒了？可是要下床洗漱一番吗？”

婢女一边小心翼翼地询问着，一边熟练地翻动着火盆的内炭，挑起几星子灰色的尘末。

沈令仪开门见山：“三殿下在何处？”

“殿下昨夜发了烧，眼下还没有苏醒过来。”婢女在裙子上揩了揩手，想过来扶她起身，“王妃可是要去看看？”

沈令仪点点头，费了好大的力气才靠着婢女的肩膀起了身。

匆匆披了件厚斗篷，她便被慢吞吞地搀扶着去陆鸿晏那里。

魏朔守在门口，见了她一反既往地冷哼了一声，闭眼假装没看见。

沈令仪抿了抿唇角。

也不知他这幅模样是做给谁看，分明是他们将她利用。

可沈令仪还是控制不住地开口问他：“殿下的伤势如何了？有太医来看过吗？”

“放心吧，还死不了。”

魏朔闭着眼睛，语气不善。

沈令仪不再搭理他，转身欲走。

魏朔感受到身风有变，立即抓住沈令仪的斗篷下摆，牵制住她的动作。

“你不去看看殿下吗？”他满眼不可思议，“他可是为了你才受这么重的伤。”

没有我，陆鸿晏照样会被人刺杀。

沈令仪心中还窝着淡淡的火气，暗中嗤笑一声。

她面上却也不反驳魏朔，只是阴阳怪气地说了声：“不是说死不了吗，看样子便是无碍了。”

“沈令仪，你究竟有没有良心？我真为殿下感到不值。”

魏朔气得满脸通红，顾不得什么尊卑高下，指着沈令仪的鼻子就骂道。

沈令仪的脸色还是异常惨白，裹在斗篷里才能维持些暖意。

她并没有被骂时的气急败坏，反而是轻轻抬手挡开魏朔的食指，绕过他就进了屋子。

没有婢女的搀扶，每走一步都像是在刀尖上漫步。

就在前夜里，这间寝房中徐大夫替她把过脉。她生着闷气时，却开门闯进了陆鸿晏笑盈盈的眼眸。

而如今，徐大夫的头颅翻滚的场面还历历在目。陆鸿晏躺在床榻上，而她成为探望的那个人。

攻守之势，可谓异也。

撩开薄如蝉翼的金丝挂帘，陆鸿晏安静地躺在床榻上，唇瓣毫无血色，露出的肌肤上面都裹满了纱布。

沈令仪坐在他身旁，出神地看了他好半天。

她似笑非笑着，指尖轻轻点在纱布上：“陆潜，你疼吗？”

沈令仪唤的是他的字。

她这人最恨的是不坦诚，最厌恶的是被利用。可是当她终于重新见到陆鸿晏的时候，她的想法却全然都是他的伤势

“陆潜，你就不能对我坦诚一些吗......”

沈令仪喃喃着，分明是想要怪罪他的意思。

须臾，又想起自己也不过是半斤八两，从未向他交代过自己身上的秘密。

她的指尖停在他的心口，似乎能够透过皮肉触摸到心脏。

“陆潜，其实你给我取的字我很喜欢。”沈令仪的声音飘忽不定，“如果你想要利用我，大可以直接告诉我的。”

“因为有价值，才会被重视，才会让我对从未得到过的一切，都感到心安理得。”

她得到的爱很少，少到但凡对方有一丝善意，她都会感动很久。

她只知道自己不该得到，若是有人不计较地给予她爱，她便会恐惧和退缩，不断地去证明这份爱并不属于自己。

所以伤心之余，当沈令仪以为陆鸿晏只是在利用她时，她却出乎意料地感到安心。

“陆潜，你要好好的。”她的手指向上滑动，抚摸着他的眉眼，“好好地醒过来，同我成婚。”

有价值捆绑的关系，不仅令她安心，还令她向往。

寂静的气氛里，沈令仪仔细地欣赏着他的眉目。

最后，她用手帕擦去了他额角溢出的细汗，想要转身离开。

可下一秒，陆鸿晏却抓住了她的手腕。

也不知道他何时醒来的，沈令仪转过身时，他已经睁开双眸，神情复杂地凝望着她。

她欲言又止，不知该如何是好。

陆鸿晏手腕用力，牵拉着她重新在他身旁坐下。

“多叫我几声，我听着心中喜欢。”

沈令仪低着头，轻轻喊道：“殿下......”

“你知道我想听的是什么。”

陆鸿晏摘掉她斗篷的帽子，看着她发丝凌乱，面色苍白，心中泛起一丝心疼。

沈令仪垂着眸，心中顿然做下决定。

熟练之后，当面唤起他来，似乎没有再像刚开始那般难以启齿。

她怔怔地对上他的眸子，薄唇轻启：“陆潜。”

陆鸿晏展颜一笑，却又在下一刻轻咳了几声，一派孱弱无力之象。

沈令仪想，他可以是恣意暴躁的，可以是高傲矜贵的，却也从未像这般脆弱的。

“陆潜，你在那屋子里究竟遇到了何事？”

陆鸿晏调顺呼吸，缓缓开口：“徐大夫叛变，想要设计置我于死地。木屋之内布满机关，是故才不能及时脱身。”

沈令仪点点头，犹豫片刻，还是将自己所见和盘托出。

末了，她隐去自己爆炸后醒来的一段，只是疑惑地看着陆鸿晏讲道：“意识沉寂的前一刻，我看见了天空里有烟火绽开。”

“瞧着形状，像是锦鲤。”

陆鸿晏惊讶，眸中却泛上一丝喜悦：“阿跃，你看见了。”

他唤她阿跃......

沈令仪对这个称呼好不适应，却更加惊讶于陆鸿晏表露的喜悦之色。

“是有什么异常吗？”

沈令仪故意装作不解，试探着陆鸿晏的意思。

可是他却笑意不减，只是问她：“你觉着好看吗？”

沈令仪愣了愣，回忆起恍惚之中见到的烟火。

以为自己生命即将迎来终点，在最后一刻所见的绮丽之景，“好看”二字怎么能将其轻而易举地概括。

红色的锦鲤弯曲着身躯，奋力一跃跳过天灯搭起的龙门，即将摇身一变化作真龙，自此逍遥地翱翔于天地。

沈令仪的声音柔柔地响起：“很美，很震撼。”

“阿跃若喜欢，便是值得了。”陆鸿晏伸手握住她的小手，指头找到缝隙穿进去，执着地要同她十指相扣，“若没有出现变故，这场烟火本就是为你而燃。”

“阿跃，你也要好好的，等着同我成婚。”

沈令仪的目光黏在二人相握住的手上。

就算是谎话，这一刹那，也令她甘之如饴。

虚假的泡沫编织出的盛大，也值得她飞蛾扑火般奋不顾身去拥抱。

她不知所措，只能佯装不在乎地笑笑，岔开话题：“大年初一，我们两个伤患却只能躺在寝房修养。”

“幸好新年有休沐，否则轻易请假不去上朝，还要被千夫所指呢。”

沈令仪皱眉：“因疾请假，为何会惹得弹劾？”

“寻常因疾请假自然不会。”陆鸿晏想起自己那些顽劣的过往，忍不住又噙起笑意，“可是三殿下因为不想上朝编织的理由，早就全然不可信了。”

陆鸿晏认真地看着沈令仪，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阿跃，我没有想要不坦诚。”

“从此往后只要你问，我说的都是真话。”

原来他早就已经醒了，将她自言自语说的那些话都听了进去，还默默记在了心里。

沈令仪顿了顿，借此机会问出了困扰多时的疑惑。

“陆潜，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你。”

陆鸿晏闻言并不显得诧异，顺带着夸赞了好几句沈令仪心思缜密，才开始借着先前的典故，讲述起那个看似遥远却又近在咫尺的故事。

皇后抱恙不问后宫之事，宜贵妃代掌后宫恃宠而骄，陆鸿晏从出生的那一刻起便是万众瞩目。

皇帝有意偏宠将他养废，母妃单纯只知道一味溺爱。

陆鸿晏本来读书习武的天赋不错，可是每当自己拿出成绩给父皇炫耀时，隐隐约约能够察觉出他笑容的勉强。

与之相反，当他玩世不恭，溜猫逗狗，父皇的笑容确是真真切切的。

他便故意示弱，逃课打架无所不为，将自己的锋芒藏得严严实实。

随着年岁增长，陆鸿晏才看清楚，自己所受的偏爱不过是替其余皇子遮挡的靶子。

所有的恶意和利箭都向他和宜贵妃冲来，而父皇真正心悦的女子和儿子，能够躲在暗处得到保全。

“所以，除夕宫宴上的你是装出来的？”

陆鸿晏握紧了她的手心：“因此阿跃才会觉得奇怪，可是在旁人眼里，我陆鸿晏一直都是如此性格。”

“因为从一开始，我对你展露的自己，都是坦诚的一面。”

沈令仪心中难免涌起阵阵愧疚。

有一瞬间，她竟想将自己的底细和盘托出，可最终还是理智占了上风。

她怪陆鸿晏不坦诚，真正更多不坦诚的却是她自己。

沈令仪语气郑重：“陆潜，谢谢你。”

陆鸿晏心中却也不好受，他虽然将大部分的自己袒露心扉，可最重要的保命技艺却只字不提。

心怀鬼胎的二人各自愧疚着，手掌十指相扣紧紧握在一起。

他们都想着未来总有机会，可是变故总是比计划来得更快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