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颜不辞镜 第88章 实诚

大年三十，除夕一早，绮罗进上房来与我和琴雅磕头。

绮罗没有戴前儿琴雅与她的牡丹头正，两把头上只戴了对金镶宝团花压鬓，再簪了朵芙蓉花，身上的粉红刺绣浅粉海棠花貂鼠褂子，无论颜色还是绣样也都很大众，偏她腰身出众，饶是两层皮袄皮褂也包裹不住，踩在花盆底上风仪窈窕，亭亭玉立，浑不似旁人小碟盛猪头，头重脚轻，不负重荷。

绮罗身段好，真正是穿什么都支楞有型，十分好看。

琴雅叫起绮罗，特地嘱咐：“绮妹妹，今儿宫里到处都是人。你头回去乾清宫领宴，记得步步跟紧了你耿姐姐。可一步都不能走错了。”

“嗻！”绮罗垂头答应。

……

傍晚时候，乾清宫开宴，我看到琴雅同着绮霞等嫡福晋一波进来，玉婷同绮云等一众侧福晋二波进来，绮罗跟着秀英同一应庶福晋第三波进来。我暗自点头：进宫一天，绮罗能平安走到这儿倒也罢了。只一会儿的宫宴不出错。她今儿便算乖巧。

列队请安毕，绮罗跟着秀英一脚寻到琴雅，双双立到琴雅下首，立显出玉婷的形单影孤——正常，绮罗该站在玉婷下首才是。

几乎立时地，我想起今早出门前琴雅对绮罗那句“步步跟紧你耿姐姐”的嘱咐——竟是针对玉婷！

玉婷是我的第一侧福晋，且替我生了两个儿子，地位原无可动摇。

琴雅跟爷大婚后，抬举秀英，把牢了管家权，威慑得高福主动投靠——对爷的话都阳奉阴违，对玉婷，可想而知。

绮罗进府，爷偏宠绮罗，不免冷淡了玉婷，想必玉婷由此笼络夏花，借夏花的手毒杀绮罗。

绮罗没死，琴雅现笼络绮罗，自然是想借刀杀人——但凡绮罗得我宠爱，难保玉婷不再次谋害绮罗。

俗话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即便这回玉婷做得隐蔽，加上爷第一时间杖毙了宋保媳妇这个关键人证，琴雅大概手里证据不足，或者因为她的推波助澜，有些证据甚至直指向她，但再来一次，琴雅汲取了教训，结果可不好说。

……

乾清宫已摆下几十张圆桌，我兄弟一家一桌。琴雅领了玉婷、秀英、绮罗寻了我来，请安毕，站到我身后。

一时皇太后、皇阿玛领佟贵妃等后宫驾到，众人三呼万岁，皇阿玛叫起后，随即赐座。

理所当然地我这桌是我当先坐下，然后琴雅，接着玉婷，随后秀英，最后才是绮罗。

乾清宫正殿许多柱子，难免有座儿挨到柱子。不过一张圆桌能坐八个人，我这桌连我在内不过五人，巧不巧地，秀英在琴雅一侧坐下后，另一边的座就正对了柱子。

我冷眼旁观，看绮罗完全无视玉婷一侧的空座，神态自若地对着柱子坐下。我不免皱眉：春花不是猜疑琴雅谋害绮罗吗？绮罗怎么这么听琴雅的话？

转念想起第一次见面，绮罗为人三两下挤到柱子后的故事，我又纠正自己：未必。绮罗人前藏拙不是头一回了，早在康熙三十七年，绮罗就已经处处装傻。

等等，我忽然想到一件事，康熙三十七年，早了康熙三十九年太白楼相亲整两年——当时张廷玉、徐本都还在家乡，没有进京。绮礼还不认识张廷玉、徐本。年羹尧虽说在京，但眠花卧柳，纨绔子弟一个，风评可不大好，而绮礼若真完全满意年羹尧，哪儿还会有张廷玉、徐本什么事？

由此可以肯定绮罗那时候装傻肯定不是为了年羹尧、张廷玉、徐本三个——那是为了什么？

不想嫁给老九？

目光扫过胤禟一桌，胤禟沉着脸不知在想什么，身边除了九弟妹董鄂氏，竟还有个桃红妆金的妾侍——胤禟什么时候纳了庶福晋？

冬节时还没见。

更意外的是旁边胤?一桌，竟也有一个粉衣庶妾——绮云替胤?抬了庶福晋？

绮云倒不似绮霞。

想到绮霞，我望一眼胤禩，偌大圆桌仍就只绮霞、胤禩两个人。

绮霞如此专横跋扈，想必不会容许绮罗这个庶妹要她的强。

……

喝了开席酒，又跟随太子举杯贺皇太后、皇阿玛新年后，素来得皇阿玛宠爱的宜妃当自己是皇后，再一次地抢在佟贵妃前举起酒杯与皇太后祝酒，皇阿玛在一旁一点也不为忤，还乐呵呵地帮腔劝酒，我不免再一次地体悟到皇阿玛对后宫的制衡——佟贵妃出身高贵，册为贵妃，统领后宫，宜妃娇俏，偏袒三分，纵容三分，总之，不叫佟贵妃一家独大。

绮罗才貌出众，又姓郭络罗，原是世间最好的宠姬人选。奈何选秀欺君、太子忌惮、老九想她，且不容于绮霞、琴雅、玉婷，实不宜抛头露面，说不得，人前我还得抬举玉婷。

绮罗就只合养在深闺内院，私下疼爱。

想到绮罗，不自觉地又扫一眼，正瞧到她对着柱子坐得端正的慢慢掰吃饽饽。

我看了眼席面上的鸡鸭，再次疑惑：绮罗喜吃鸡翅鸭翅到底是真的，还是装的？

……

七日前安王一系的降爵似乎一点没影响绮霞的好心情，继太子妃之后，绮霞、绮云姐俩相约着端起酒杯上前去与皇太后、皇阿玛祝酒。

我看一眼绮罗，发现她连饽饽都不吃了，两手压着帕子，对着柱子坐得跟她身边的熏笼一般端正。

莫名地我想起五月初三那日她站得也是这样端正，然后突然便倒了。

唉，我叹气：与其这样端坐，还不如刚刚吃饽饽呢，好歹我还能知道她在干啥。

“老八家的，老十家的，”皇阿玛忽然道：“朕记得你们还有个姐妹，嫁给了老四。”

“老四，”皇阿玛转脸唤我：“你那个郭络罗家的庶福晋今儿来了没有？”

我赶紧起身答应：“回皇阿玛的话，来了！”

按照道理这个时候绮罗就该站起身，给皇阿玛报名问安。

但绮罗却似完全没听到一样，坐得纹丝不动。

我见状不免心里扑通，着实担心她又生出变故。

琴雅扫秀英一眼，秀英倾身拉扯绮罗的衣裳，低声呼唤：“绮妹妹，绮妹妹，万岁爷叫你呢！”

如此唤了好几声，绮罗方转了杏眼看秀英，然后琴雅，我。

我忍不住皱眉。

这一次我倒不以为绮罗是装傻，但我依旧觉得生气——绮罗刚刚竟似睡着了！乾清宫宫宴睡觉！她怎么睡得着的？

绮罗御前失仪不要紧，丢的却是我的脸。

我信皇阿玛在金阶上居高临下全看清了，或许就是如此，才特意点了她的名来。

看到我，绮罗莫名地打了一个激灵，随即“噗通”一声，傻子似的对着柱子下跪磕头：“奴婢叩见皇上，祝万岁爷万福金安！”

我……

今儿过年，皇阿玛倒不至于为这点小事动气，当下笑道：“起吧，来来，来，到前面来。你躲那柱子后头，到底是在给朕磕头呢，还是给那柱子磕头啊？”

哈哈——，至此一宫人才放声大笑。

我跟着扯了扯嘴角，身边的玉婷却是拿手帕捂嘴咯咯笑得跟只下了蛋的母鸡似的，咯得我耳朵疼。

真不知道绮罗丢人，玉婷高兴什么劲？我很不悦：难不成，皇阿玛会就此留意到她，赏她脸面？

简直不知所谓。

绮罗不知道是不是还没醒完全，没眼色地继续磕头请罪：“奴婢愚昧。”

皇阿玛干脆吩咐：“行了，老十家的，你拉你姐姐起来。”

玉婷的笑戛然而止。

绮云是跟玉婷一般的皇子侧福晋，且在御前一向比玉婷得脸。绮罗才只一个庶福晋，万没有受侧福晋搀扶的礼。

皇阿玛一向重礼，忽然人前如此抬举绮罗，强调她是绮霞、绮云的姐妹身份，我寻思：什么用意？

敲打绮霞、绮云骨肉亲情？

有必要吗？

扫到一桌独坐的胤禩，我恍然：皇阿玛不满意绮霞一枝独秀，提点她广纳姐妹。

绮霞僵着脸上的笑站立不动，绮云走过来一声不吭地扯住才站起身的绮罗的衣袖，将绮罗扯到皇阿玛驾前。

绮罗一脸茫然地看看左手边的绮霞，又看看右手边的绮云，明显没闹清状况。

这算是，我掐着腕上的佛珠无奈：有福之人不用忙，无福之人跑断肠？一年一度的除夕家宴，殿内几百人无不竭力表现以吸引皇阿玛注意，结果反是干坐不动，瞌睡打盹的绮罗得皇阿玛抬举，御前奏对。

这人的运道真是可遇不可求。

……

“皇额娘，”皇阿玛冲皇太后笑道：“这郭络罗家三个格格，都嫁了朕的阿哥。您瞧，这三个孙媳妇立这儿齐整不齐整？”

印象里绮霞、绮罗、绮云姊妹仨从没似现在这样长幼有序地站成一排，绮罗的好身段一下子就凸显了出来——姊妹中，绮罗不仅个头最高，胸峰最突，最难得的是腰背那个挺拔，跟拿尺距撑量似的，笔笔直，人群中最是抢眼。绮霞、绮云含胸驼背立两边，即便穿着皇子福晋、侧福晋礼服，也还是跟两个使唤丫头似的，沦为陪衬。

皇阿玛转脸看到，微一愣怔，宜妃跟着蹙了眉头……

“齐整，齐整，”皇太后没口附和，倏忽眯起眼，打量绮罗：“只是这老二，平素不大见。”

“你叫什么名儿？”皇太后忽然问绮罗：“平时在家都做些什么？”

做什么？

作死！

我没好气地想。

“回皇太后，奴婢绮罗，平时在家，”绮罗打了个愣，方回：“伺候贝勒爷和福晋！”

伺候？说得好听，我心里不耻：敢细说说都伺候啥了？

至今荷包都没给爷做一个！更别提饮食衣裳了！

皇太后明显头一回遭遇绮罗这种敷衍回话，当场噎住。

绮霞绮云翻白眼，撇嘴，各种不屑。宜妃瞧着不是事，赶紧圆场：“你这孩子，皇太后问的是除了伺候贝勒爷和福晋呢？”

“除了伺候贝勒爷和福晋，”绮罗认真思了好一刻方回：“回皇太后和宜妃娘娘，奴婢除了伺候贝勒爷和福晋外，还得学规矩。”

就她，还有脸提规矩？我气笑：但凡懂规矩，敢在乾清宫宫宴睡觉？敢当着皇阿玛的面，含糊其辞，唬弄皇太后？

我决定了，今儿家去必得教训绮罗规矩。不能叫她这样装傻充愣欺哄下去，迟早被揭穿不说，连我也有不是。

幸而皇阿玛大度，又或许是绮罗的傻子装得太好，总之皇阿玛宽宏笑道：“皇额娘，宜妃，朕想起来了，这是个实诚孩子。选秀时，朕还赏她来着。”

绮罗实诚？

我望着一向英明的皇阿玛着实无语。

绮罗若是实诚，这世间就再没有撒谎哄人了！

“是，”宜妃甚体圣心地附和：“万岁爷圣明。”

“这有啥圣明？”皇阿玛摇头笑道：“不是实诚孩子，能对着根柱子坐一晚上？”

再一次地皇阿玛提起“实诚”，还有“柱子”。

我后知后觉地想到：绮罗对柱而坐，固是她（装）实诚，但琴雅、玉婷、秀英熟视无睹，无动于衷，就是排挤孤立绮罗，没拿绮罗当姊妹。

刚皇阿玛敲打的不止是绮霞、绮云，还有琴雅、玉婷、秀英。

一宫人凑趣笑声中，琴雅起身致歉：“皇阿玛说的是，是儿臣疏忽了。府里姐妹中，就数绮妹妹言辞最少，不言不语的招人疼。”

身为嫡福晋，琴雅不能白当绮罗一声“姐姐”，还当——起码人前，当照看好绮罗这个“妹妹”。但琴雅这句“不言不语的招人疼”却是多余。

众所皆知，绮霞、绮云是跟宜妃一脉相承的伶牙俐齿，极善言辞，极得皇阿玛宠爱 。结果爷府里，却是言辞少的招人疼——爷跟皇阿玛对着干，还是厌烦绮霞、绮云？

再爷府里谁又是“多言多语惹人嫌”？

玉婷吗？

琴雅意思是绮罗宁可对着柱子，也不愿坐玉婷旁边——或许琴雅的本意只是想在皇阿玛驾前，凸显自己的贞静贤德，实际结果不仅败坏玉婷，离间玉婷绮罗，还制造了我和皇阿玛的隔阂。

毕竟御前我也不大出声！

皇阿玛神色不变地点头认同：“这就是为人实诚的好处。”

转过脸，皇阿玛叫太监：“梁九功，把前儿进的玉石摆件搬些来。”

将琴雅生晾在了原地。

俗话说“事不过三”，一晚上皇阿玛连夸绮罗三次实诚，自然是暗喻有人溜奸耍滑，不实诚。

琴雅脸上的笑再维持不住。

抿紧嘴唇，琴雅将椅子往我身边拉了半个身位，方才坐下。秀英跟着站起，挪了自己的椅子不算，又替绮罗挪了椅子——终于不用再对着柱子了。

我掐着佛珠平气，心说：何苦？后宫粉黛三千，皇阿玛御宇四十年，什么阵仗没见过？

琴雅搁乾清宫转心思，自取其辱不算，还带累爷一块丢人。

反是绮罗，揣着一肚子心眼装糊涂，能瞒过皇阿玛的眼不说，还予皇阿玛实诚印象，委实有点道行。

就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绮罗现装得越好，将来败露后皇阿玛的火就越大，到时候我要如何自保？再又如何保下绮罗？

……

老康什么没经过？

绮霞、绮云、琴雅、玉婷、秀英一眼望穿。

反是绮罗这种不说不动无欲无求的，捉摸不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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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实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