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门槛的时候江明偏着脑袋不知听了什么,回过头来摸了摸胡子,对跟在他身后的谭绍道:“你们在江南也呆不久了……老头子我是不跟着你们上京城去的,我人老了记性不好,这下就再和你说一句你听住。”
谭绍点点头。
“白承他……你们若是有矛盾了,你就直接和他吵就好。他还算是个听得进话的人,你也不要害怕他生气。”江明琢磨着。
如果像白承这样的人生气了,那不一定是生气的,或者气只在那一瞬,如果当真了和他斗气,恐怕就难办了。
江明和他认识了很多年了,可能都还没有真的见他生气过。
他这样子的人江明也见得不少了,要是落在别的人身上江明一定大嗤一通,白承大约也只是在他那里占了一个熟人的成分,叫他没办法讨厌起来。
听着他这样说,谭绍就想起来他们在江南府的那一席谈话。
那的确就算得上是争吵了。
要按这么说来谭绍也是个脾气好的。他要是再轻狂一点,江明一开始说提点提点他的时候,他或许就会答一句“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
他如何看不出来白承这人的脾性呢?他哪怕只看得一个表象,起码这皮相也是那人常披的。
人往往多变,又不愿叫他人猜测,不过看出来了却不说就是另一回事了。
哪怕就是在白先生那里,他这样浅薄的性子恐怕都早就被捉摸了个透。
谭绍笑:“多谢前辈指教,晚辈一定谨记于心。”
江明“啧啧”两声,又想说点调侃的话出来,但是到底才被喊了一声“前辈”,便也端着起来,总算表现出点仙风道骨,颇有高人气质地点点头。
“孺子可教也。”江明装模作样地说。
后来他和白承更熟悉了,把这天江明和他说的话转述给他听,白承听了只是笑。
他笑起来是很夸张的那种,简直就像是穷尽了所有气力投入一场笑里,谭绍听他笑声止住后就只剩下了猛烈的抽气声。
他们回了院子,白承还在屋里睡着。
江明又搬了椅子到前院大门边上放着。谭绍看了看天,也不见有太阳,算是知道他这偷懒其实不分天气了。
猫与狗还没回来,苏州城当真有那么好玩吗?
谭绍想着在街上碰到它俩的时候,身形回复从前的大胖黄狗和毛茸茸的块头也不小的白猫好似在叠山高一般,暖绒绒的样子实在可爱,忍不住脸上露了笑。
像他这样都可以算是熟悉它俩的人都觉得看着开心,城里没见过关系这样好的猫狗的人岂不是连眼睛都要吓得掉出眼眶来?
谭绍找江明问了这宅里书屋的位置,推门进去,差点叫那灰给呛了个倒仰。
白承在江南府的那个屋子是很干净的,因为没有人住,反倒是苏州府这个有江明住着却处处一副少打扫的模样。
……倒真是人随主人形。
这时候谭绍还不知道江明和白承的确切关系,他只当他们是主人和门房。
神秘的主人和神秘的门房,也很有意思。
“咳咳……啊欠!”
哪怕谭绍很注意的用袖子去挡住口鼻,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哪怕阻碍重重,他还是走进了书房。
书架上就有个鸡毛掸子,他几步跳过去拿起来绕着书房里走一路就掸了一路。
白承的书房都不是上锁的,买的书大多数是书铺里面原封不动买回来从没翻开过的模样。
简直就跟民间笑传的买一屋子新书充门面的武将一样。
谭绍边咳边笑,左手抬着袖子掩面,右手拿着的掸子差点就要掉下去。
他看着这几书架的新书,发现和自己家中的其实也没有太多区别。
他知道家中的书都是往年搬家到山中时一并带来的,装糊的时候格外留意了,书架还是樟木做的,所以那么多年都还不见有虫蛀。
那白承这一屋子书呢?
谭绍眉头挑了挑,姑且当这些事白承祖辈的馈赠了。
掸了有小一会儿,加上开了门窗通风透气,屋中灰尘味和封闭的纸墨味道都轻了不少。
谭绍把鸡毛掸子放回架子上,就近从书架上抽了一本《列仙传》。
时人喜好看书中求仙问道,更甚者,有痴人向南北几处大山中潜心跪拜登阶,期冀那不知是否存在的仙人落下一眼。
他听家中叔伯讲过曾经那一场寻仙的风流,江山南北一派仙云渺渺的模样,真的赝的道观门口都是人山人海,恐怕就算有真仙人下凡都会叫这般狂热的气派给吓跑了。
挑起这股风潮的说起来还是那位前朝末帝。
那位少年天子在宫中修了大观,将典经中的神仙牌位供奉了个遍,在位将近六年有四年都是在观中度过,除了夜市令外就几乎再没有旨令。
……说来前朝末时其实并未到走投无路的地步,只是也实在经不住中帝灵帝接连将近二十年的造作,最后被多年旁观的天家女婿带兵宫变,最后落了个帝王禅位朝臣顺继的结局。
听说那场宫变甚至都没有兵刃相加,传到宫外去的时候听闻都没有书生加以笔墨诛伐。
居然也可悲地算得上是民心所向了。
皇帝做到那个份上还有什么意思呢?他想。
他所以不懂昏庸的君王到底在想什么。
白承书架上这《列仙传》印着“开元十二年”,要是拿出去的话也算得上是一本可以收藏的书了。
开元是太|祖的第二个年号,太|祖在位三十三年,开元十二年算来便是太|祖二十七年。
这位开国皇帝的政治生涯仿佛有神助一般,从开朝到他禅位于太宗都能说上一片清明,遍观史书实在都难以复刻一分这样的政绩。
开垦荒地、改革土地制度,复兴科举,重开恩科,还有完善前人那儿戏般的夜市令,修葺淮河以南地区的湖泊堤坝,桩桩件件,天地瞩目。
没有一位政客不会为这位皇帝的宏伟规谋折服,没有一个怀有志向的人不会愿意倾尽一生来追随他。哪怕时隔将近五十年,谭绍都会对那时的朝堂和山野心生向往。
“我看你盯着这本书许久,那是一本很特别的书吗?”冷不丁的他听到屋门口有人说。
谭绍差点儿被吓了一跳,回过头去看,发现是江明老爷子。
“您怎么……”谭绍长呼一口气,“来去无声的。”
按理说来他也是个习武的人,没道理听不到这上了年纪的门房的动静。
江明刨了刨头:“我听着你扫屋子呢,感觉你没动静了来看你一眼……”他探身环顾了一遭,赞叹道,“可真干净啊。”
他说完都有点儿不好意思:“我平日里大约也是有点懒了,毕竟我也不太识字么,书房这样的地方实在来得少。”
江明接着这话又继续打补丁:“你若是去看厨房,一定非常干净,”他说着想起来,一拍脑袋,“老头我炒菜还挺不错!你且帮我看一会儿屋子,我这就去集市上买菜,今天中午给你们露一手!”
谭绍愣愣应下了,把《列仙传》放回书架,换了本《西湖二集》。
江明还是算很有行动力的,给谭绍另抬了一张有软垫靠背的凳子就提着挎篮出去了。
大门口一晃而过一大团毛绒,谭绍跟了几步看去,确认了那就是一早上都不怎么见的大黄和白曲。
它俩也不知是才去哪里玩了,这下一钻走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看到。
谭绍格外可惜地叹了口气。
在寨里的时候大黄喜欢跟着自己,是因为跟着他特别好玩,自从出来了之后,比他好玩的东西有太多,大黄便也都不粘着他了。
他几乎要落下辛酸泪来。
谭绍抓牢书脊抖了抖,算是给书页活络一下筋骨。
《西湖二集》应当是那书架上难得的新刊行的书了,瞧着名字似乎是本游记,是他喜欢的类别。
山中久居他于是喜欢游记,没去过的地方太多,看过也当是见过了。
他饶有兴致地翻着。
看第一二页的时候他想着哪怕不是游记,看新的书也是愉快的事。
“松生寒涧背阳春,勉强精神。……后来知我岂无人,莫谩沾巾。”谭绍读着不由感叹,“好词啊。”
这却是本话本儿来着,故事短小而有趣,尽是西湖风土人事,才子佳人良话。
他不知不觉读着忘了时间,连白承不知何时站到他背后同他一起看着书都不知道。
白承都没有出声打扰他,甚至还有意敛了呼吸不要扰了他的好时光。
这书他也看过,故事多为杜撰,却也含了实感。只是事在人为,若要成得大业总是难免割舍……世事总是难免缺憾,所以才有“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的难过。
但若月不缺憾则不显难得,人无离合就难见真心。世间诸事大抵皆若如此,他也很无奈,同时又很怜惜。
等谭绍终于长叹一口合上书页时,院中都能闻到邻里人家乃至同街屋楼的饭屋的味道了。
“江老爷子怎么还没回来?”他自言自语着。
白承悠悠道:“他买菜去了?那可有的等了,他最喜欢东看西瞧这挑那选的了。”
谭绍这回没被吓着,只因书读至一半他略走了下神就发现他的存在了。
“我是无妨的,”白承说,“横竖我才起来没多久,饿得也不会很快。”
谭绍顺着他的话笑道:“我没缺早饭,也暂时饿不了。”
白承点点头:“你看这书怎么样?”
谭绍赞赏到:“学生认为是本可读的好书。”
白承笑:“可读的好故事吧——这故事倒是真讲得不错,我看你似乎像是不吝惜称赞的样子,不会是本看得上眼的书都能得你一句夸赞吧。”
他这话里打趣的成分可就太高了,谭绍当然听得懂,却也不能不赞同:“的确是如此的,故事讲得有趣是可以称赞的,何况这书还讲了许多写书人的感想,又算十分难得。”
“但它难成传世之作啊!”白承叹息到,但他的语气只是单纯的拉长了,叫人实在听不出来他的赞惋。
“你可知这又是为何?”他又问。
谭绍思索许久,道:“大概,只是在于个人吧……谁又能知这样的故事可以讲到何时呢。”
无怪他说此言。
这书里不全是人物故事,也有针砭时弊的辛辣箴言,不光对人还对朝野,要是清算下来说不定就要遭封禁了。
他皱了皱眉,自己说服了自己:“总该会有人记住的。”说完眉也舒展开来了。
1、今日bgm:兰亭序-周杰伦
好听好听XD
2、《西湖二集》,明周清原约在崇祯年间作,本文虽然对比时代是明代(方便确认用词事物之类的),但是本质上还是架空,就,随便了
3、接2。西湖二集慨叹明末种种的情绪也很多,放到本文算是慨叹前朝末代的了()
凡事记住这是架空……!拒绝历史虚无主义!!!
4、头一次写到这么多,好耶!今天难得手感很好w
2023.4.1.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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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第 3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