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下,那个人很快显露出身形,是一个身材佝偻的老媪。
何卿云稍稍叹一口气,她放下剑,心里安慰自己这好歹是个人,不是故事里唬人的鬼。
老媪的一只眼睛已经瞎了,那只眼珠是一种渗人的灰白色,好像无时无刻不在盯着你,让人背后发凉。
“小姐。”那老媪敲着竹竿慢慢凑过来,她道,“一颗心十锭银,很便宜的,您要么?”
何卿云皱起眉问:“一颗心?十锭银?”
“是。”她点点头,说着还在自己提着的破竹篮里翻了翻。
趁此之际,何卿云微不可查地细细打量眼前这个疯疯癫癫的妇人。
这个女人头发花白,用手指有残缺,断口平整像是利器所伤,脚也是坡的,估计也是人为的,但这女人仔细一看年龄并不是真的很大。她另一只正常的眼球并不泛黄,常言道‘人老珠黄’中的‘珠’指的就是人的眼珠。根据这只正常眼珠判断,这个女人的年龄不会超过四十。她是遭受非人的待遇后才变成这个样子。
从岳清穆的描述来看,这是梅娘无疑。
比起这个结果,还是不是爬龟婆这一结论更令人安心。
梅娘痴痴地笑,她眉眼娇艳,多年磨难仍未消减半分,若她还是从前的大夫家娘子,此刻的笑颜必定妩媚动人。
她从篮子里掏出一团血淋淋的血肉,像店家捧着自己的镇店之宝,谄媚地向何卿云奉上。
她道:“小姐,这可是上等货色,三岁稚子纯洁无瑕的心,您要不买回家尝尝看,鲜嫩爽口,还可使您娇颜永驻,您要是不会怎么烹调我可以教您啊!”
慧遥‘啊’了一声,向后退了几步,跌倒在地。
那团血肉几乎要贴在何卿云的鼻尖,血腥气像魔鬼的气息笼罩着她全部的感官,何卿云甚至有一刻产生这团肉还在蠕动的错觉,就像在她喉间颤动,让她哽得恶心。
“不满意?”她丢掉手里的肉,“我这里还有些。”
她又掏出来一些东西,这次还好,只是粘着血液草团。
何卿云摇摇头,“您能告诉我,这些东西你哪来的吗?”
“哦,这些啊……诶,那些人没说啊。”她神色怔忪,似乎从没料到还有人问她这个问题。
“哪些人?”何卿云继续追问。
梅娘无辜地摇摇头,手指略张又缩回,最后她捡起地上的肉又重复起来时的样子:“有没有人要买三岁稚子的心,新鲜采摘,才十锭银哦。”
“阿弥陀佛,这个人怎么疯成这样。”慧遥还跌在地上,喃喃道。
梅娘没有任何攻击能力,张家那个孩子的死不会是她干的,至于刚才的那一团肉,虽然可怖,但绝不是人肉。她现在的重复有明显的模仿痕迹,不是她本人现在的精神状态能说出来的。
何卿云怀疑可能是梅娘见到过背后贩卖人肉的人,意外学了下来。她开始觉得,或许谷阳城里夜夜传诵的,有关爬龟婆的鬼故事是真实的。从梅娘疯癫无常的话语来看,那个传说里剖开人肚腹又把内脏吞吃下去的恶鬼,也许一直游荡在谷阳的大街小巷,也许他还和普通人一样,每天早上向邻里请好问安。
她打了个冷战,直觉得比站在雪地的寒意里还彻骨。
“何姐姐。”慧遥出声道,“我总觉得我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疯女人。”
他还把目光投注在梅娘远去的身影,他问:“我们需要把她带回去么?”
“嗯。她一个人继续在这里生活也不安全。还是把她带回夹山寺吧。”
慧遥点点头,紧跟在梅娘身后,嘴里还喊着让她停下。
何卿云转身凝眸,睫羽上还挂着鲜洁白雪,她暗忖,慧遥对梅娘的态度有些奇怪,行为中流淌出对对方难以言表的亲近。
“诶呀,你躲什么。”他对后退不止的梅娘道。好像刚才被吓得摔在地上的不是他。
梅娘与何卿云相对,脸上露出惊恐的神色,她颤巍巍地指向暗巷尽头的药局遗址。
药王巷的尽头是荒芜多年的药局遗址,此刻陡然冒出点点火星,如黑夜里疑疑鬼火,幽幻又危险地跳跃着。
“啊——”梅娘大叫一声,“他们回来了,是他们!”
她大喊着,死命挣脱出慧遥抓着她的手,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夜色里。
“谁?”那个纵火的人低喊,火焰隐约映照人的脸孔,他左右环视,直到看见月光下的何卿云。
“慧遥!追!”何卿云急喊。
那人反应过来,把手里的黄纸丢弃,起腿直向城东奔去。
暗夜深深,冰覆盖在大街上晶润如玉,反射出皎白月光,何卿云斗篷翻飞,一头乌发飞扬如墨云,荔红色发带的尾端用银缕丝绣出杜鹃花纹,扯出一道细微的银光,何卿云脚步蹁跹,用冲霞功法才勉强在冰面平稳疾行。
慧遥毕竟是本地人,腿脚速度也在山间经年练出来了,步伐比她要稳健许多。何卿云也就轻灵方面胜过这小和尚。
这人飞奔到城东闹市区,就闪身消失不见了。
“第一江山。”慧遥气喘吁吁,“我敢肯定,他一定是往第一江山酒楼去了。”
第一江山酒楼,谷阳城里最大最豪奢的酒楼,斗拱悬鱼精致繁复,所描绘的纹路清晰可见。中原子民好仙雅飘逸的风格,这楼也修得恍如月宫琼楼,门簪简朴典雅,自有一派古意。而用其秘方酿的酒“第一江山”是当年何卿云还在阙都就有所耳闻的。此酒美名名扬北郡七州,好些西戎和北燕来往的商贾来此就是为了带这几瓮酒回去。
他们就是约在戌时,于此会面。
与众人分开后,刘武灵跟着岳清穆坐在第一江山酒楼的大堂。
“吴兄,好久不见啊!”有人拎着酒壶,来到大堂内最大的圆桌边,“我们也就冬天里能在谷阳见见面了,最近生意还好嘛?”
吴哥起身,“好!好的不行!去年的货京里贵人很满意,今年不是改了年号嘛,那贵人也是命好,还是京里的大官,这不,又交代我来谷阳置办东西。”
那人给吴哥斟满酒,“要不还是吴哥您命好,有这样好的差事,又有这样豪爽的主家。以后再有这样的活计记的给弟弟也介绍一下。”
“别谦虚了,孙老弟。你给西戎和北燕的商人当来往的向导难道会赚的不够多?”
“别提了。”那人直摇头,“这些年西戎和北燕不好过。北燕就别提了,土地冻得粮食难产,西戎也不知道怎么了,老起疫病。来往的商贾少了大半,这两年我这生意一直不好干。”
他抬抬眼,向吴哥示意:“妈的,给的钱少就算了,一老帮人素质堪忧,一天天破事一箩筐。”
刘武灵和岳清穆暗中听了半晌,顺着那姓孙的人的目光看去,果然一堆西戎北燕口音的人混在一起,米白的酒水洒了一地,只一伶仃的小二挤在一群糙汉子里收拾。
“小二。”刘武灵招呼,“这群人什么情况,如今三国边境戒严怎么可能还有这么多人的商队来往。”
他都要怀疑这个酒楼除了他和岳清穆剩下的都是各商队的人。
“哦,这我不太清楚,我刚来。”
岳清穆问,“那谁清楚?”
“我们老板啊!”
“他在么?叫他来。”刘武灵说。
“额……”小二犹豫。
刘武灵挑眉,把冷银色的圆制令牌放到木桌上,响声沉闷,‘校尉’二字鲜明而锐利:“巡视校尉。奉命行事。”
小二一惊,谷阳城里几时来过这等人物,他看看温润的岳县尉,又看看这陌生的年轻男子。这人面容清俊英武,五官轮廓硬朗锋锐,虽是一身寻常的深蓝冬装,但穿得极挺括清正。周身气度不凡,一看便知是经历过沙场硬仗的,最令人意外的是其中一只眼睛是浅蓝的,是个世间少有且见之难忘的俊朗少年人。
“是。”小二应下,退走。
“你看。”小二走后,岳清穆指着对面一桌奇怪的商队,“那支队伍人数不算多,但气氛很不对,一桌子人并不热闹。”
和周边商队热烈喜庆得好比过年的氛围,这一桌人确实太格格不入了。冷寂肃穆得没什么人气,好像不是来做买卖的,更像是来祭祖的。
“你有没有注意。”刘武灵问,“这些人要了好些酒,却并不喝,而是封好了放在后面。”
“我觉得不像是来买酒的。他们行事实在可疑。你怎么想?”
刘武灵喝净碗底的酒,目光似刀锋,“酒的数量不对,反正不正常。不过手里也没证据,盯紧吧。”
这时老板从后院出来,看见桌上的令牌忙走上去把二人请上楼。
“左三紫烟厢,我来的时候开好了。”刘武灵道。
“喔。”老板接过提前开好的厢牌,“那请。二位,我们上去说。”
楼梯还未走到中段,一年轻女子挟带一身寒气,背着个包裹走进酒楼,里面的东西零散坚硬,把布包撑出奇异的形状。宋横玉脸颊被冻得像个红苹果,比平时冷漠的样子要可亲很多。
宋横玉打断来招待的小二,仰面看着刘岳二人,“和他们一起的。”
距离戌时还有一刻,除了何卿云和慧遥都到了。
“何小姐一般迟到多久?”岳清穆问。
啊,迟到多久。刘武灵迟疑起来。一般情况下必定是一刻左右,如今外面路滑又带个爱玩闹的孩子估计更久。
刚才还干脆利落,不说多余话的冷峻少年,现在眉宇微蹙,略无奈地呆笑,浅蓝的眼睛比湖泊还要温情。
岳清穆看刘武灵的神情便知道这以后关于何小姐的问题都问谁了,估计这全第一江山酒楼最暖和的紫烟厢房都是考虑何小姐才提前订的。
全谷阳最暖和的紫阳厢房里面烧着京城来人修的地龙,房里熏开的香气是清新的花果香,柔软的地毡踏上去一点声音也没有。但凡有心人想要了解何小姐,先观察刘校尉为她都准备些什么就知道了。
怕冷,爱花爱香,是精贵得不得了的千金贵体。只怕宫里娘娘也没有人如此尽心尽力,倾其全情的考虑伺候。
何卿云在戌时多一点出现在酒楼,他们在酒楼附近跟丢了那个鬼鬼祟祟的人,思及时辰将至,何卿云走到酒楼内。
店小二把何卿云和慧遥引至紫烟厢房。
这个案件所有的调查者到齐,老板开始缓缓交代这些年主要来到酒楼的商队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