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砂记 第1章 第 1 章

已是二月，乍暖还寒，冷风骤起，下了整整两日的雪。

抬头仰视，玉龙斗转，鳞甲纷飞，雪花纷纷而下，眼看是不停的了。郑生已赶了半日的山路，腹中饥饿，薄衾似铁。转了个弯，忽见山脚下万丈银白之中，隐隐露出灰色屋顶，有炊烟冒出，似是一小小客栈。顿时欣喜万分，搓了搓冻僵的双手，朝客栈奔去。

客栈很小，但陈列干净，房舍温暖。走进门去，之前廊下已经挤了不少客人，围着一堆篝火取暖。郑生放下书箧，找了个地方坐了，扑打了几下肩上的积雪。小二早已将一壶滚烫的烧酒端了上来：“相公远来辛苦，喝碗暖暖身子吧！”郑生问道：“可还有空余客房吗？”“呦，这可是不巧，小店今日的房都被人包了，”小二指了指廊下之人，“这不，这些客官，也都来得不巧了。小店今日诸多简慢，还望各位多多包涵。”一个浓眉大眼，面庞粗黑的中年汉子道：“好说，好说。方圆几里，就这一家客栈。我张老三这几年上山砍柴，多亏了这儿歇脚。那姓胡的势，咱们也惹不起。”郑生喝了几口酒，胸腹稍暖。这样山路，这般天气，有地方避避雪已然不错，没房舍，扛一夜也就过去了。自己常在旅途，这些苦处也算不得什么。只听一个粗粗的声音问道：“那位小哥，何不坐来烤火？”郑生回头，见是个五十来岁的人，花白头发黑瘦身躯，极好的精神，一看便是常走山路。郑生见他朝旁边挪了一挪，留出小块空地。道了声：“多谢，多谢。”拎着书箧过去坐下。一近火堆，热气逼人，郑生除下外衣放火光上烤着。“小哥是去京城赶考的吧！前些天本已渐暖，谁知这两天又冷成这样。”郑生笑道：“对啊，这么大雪，老人家身体好？这是要干什么去？”那老者道：“小老儿姓胡，本想上山挖些草药卖几钱银子……”话未说完，张老三接口：“您老也姓胡？那刚刚张老粗有口无心，对不起啦。您老身子硬朗啊，还能走得山路。”姓胡老者道：“小老儿虽姓胡，但和那胡员外半点关系也没有，咱穷人攀不上高枝儿。山路自小便走得，这把老骨头还能勉强撑两年。”

郑生听二人口中不离胡员外，便问：“那胡员外是什么人？”话音刚落，只听得门外一阵马蹄声。雪天路滑，此地又偏僻，却有十来匹马经过。还要相询，却见那老者使了个眼色。店内掌柜慌忙从楼上下来，招呼出两个店小二跟在身后。只听得门吱呀一声，门帘掀起，走进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虽做丫鬟装束，但裙袄鲜亮，衣着不俗，眉宇之间自有一股傲然之气。她上上下下在客栈里扫了几眼，对掌柜撇嘴道：“小姐都要进来了，这廊下许多人是干什么的，房舍小姐都包了，还不把他们撵出去！”掌柜连忙躬身赔笑：“姑娘有所不知，他们并不敢冲撞了小姐姑娘。只不过天气寒冷，小的见他们赶路辛苦，只让生盆火烤着，房舍小的都留着呢。”小丫鬟一时无话，仍鄙夷的看了郑生一群人一眼，转过身去，伸出手来卷起门帘，轻声对门外说道：“小姐，进来吧，不过廊上有许多外人。”又是一股冷风夹着无数雪花，却伴着一股浓郁的香气，涌进门来。隐隐听得一个娇媚的声音说：“过路之人在此歇足，那也没什么。”郑生听了，只觉这声音柔软入骨，动人神魄。香气更加浓了，扑鼻而入。郑生生来对脂粉香气难以消受，一时间不由得胸闷气窒，也不敢抬头。眼的余光模糊看到一袭白衣飘过。掌柜的此时更加小心：“胡小姐，上等客房已经打扫好了，饭菜点心也齐备。不知外面的几位壮士，是住房呢，还是在廊下？”娇媚声音再度飘来：“他们要看着灵狐，给一间大房，多给些酒饭御寒就是。”环佩叮咚响了几下，小姐解下了外罩蓑衣，缓步上楼。郑生忍不住抬头，只见小姐头戴玉帷帽，外罩白狐裘，发尾明珠相交，腰间琼瑶点缀，莲步楚楚，婀娜万方。通体富贵气派，只是绣鞋和裙琚处略被雪水打湿了些。小姐忽然回头，帷帽内尚面罩轻纱，只露出一对眸子似笑非笑，正看到郑生。郑生霎时大窘，低下了头。

小丫头高声道：“外面的先进来吧，留几个好生看着灵狐，有什么差池，你们可当不起！”外面轰然答应：“是！”一排进来十多个大汉，个个劲装束裹，虎背熊腰，眼睛精光四射。此时门帘大开，可见外面院里停着十几匹玄色玉花骢，银鞍飒沓，神骏无匹。院中央一个大铁笼，有五六人把守，里面赫然装着六七只狐狸，通体雪白，无一处杂色。郑生见他们大的如同小鹿，小的还没白猫大，眼珠黑亮，唇薄略红，心想：“这几年多地行走，但这种雪白的狐狸倒是第一次见，确实比杂色的要好看些。可见天地造物，灵气所钟，处处不同。曾听书中言道，极北之地也有白狐，皮毛厚密可抵苦寒，想来也没有这几只这样秀气。” 铁笼中连根稻草也无，狐狸冻得瑟瑟发抖，互相蜷缩着取暖。

看大汉们都进去房间修整，姓胡老汉悄声道：“这胡家小姐，又来捉狐狸了。”郑生问：“老人家，什么是灵狐，这些白狐狸吗？”胡老汉冷笑道：“灵狐？那是胡家老太太想成仙想疯了。胡家大小姐进宫成了娘娘，富贵无比，连官府也不敢惹。胡老太太信道，不知听了那个混账的话，说喝了白狐的血可以长生不老、得道升天。本来方圆数千里，只有此地山上才有纯种白狐，箭射而不死，毒杀而不倒，人们敬畏，把白狐当做山神供奉。自从胡老太太听了这个说法，白狐可遭了秧。胡小姐是有名的孝孙女，这不，亲自带人来捉，大雪天也不放过。寻常猎人捉不到，就花钱聘了一帮练武之人。这么冷的天，估计带回去，灵狐不冻死也饿死了。”张老三听了，压低声道：“胡老爹，您这就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想那胡老太太多大一张嘴，怎么喝得了这么多血？只有妖狐的心头之血，才有成仙的妙用。普通白狐之血，本就是治伤灵药，活血化瘀，接骨生肌。那妖狐经过修炼，吸取天地灵气，活了几百年，心头之血，想想也知道是个多好的东西。可一只狐狸是不是妖狐，一般人难以分辨。正因为如此，花好大力气捉来的狐狸，才那般放在冰天雪地里。妖狐可是冻不死的，这样挨到胡宅未死透的狐狸，全都当成灵狐，挖了心来，取了心头之血。其余冻死的，在半道上就扔了。”郑生听了，只觉这胡家的做法太是残忍。白狐成妖，本就是无稽之谈，竟然为了一己私欲，轻信这种谬论，残杀众多生灵。

一人农夫打扮，一直在静静的听三人说话，沉默了会儿，张口问：“世上，真有妖狐吗？”“万物偶感天地之气，聚其精神，化而成妖，也是有的。不过也不必害怕。凡妖者，一惧日光，二惧鲜血。此二物均可使其现出原形。所以现在白日之中，是无碍的。”农夫看了看四周，小心翼翼道：“有次我去胡府送柴，听见几个小丫头说闲话，说胡家小姐要灵狐血，并不是为了老太太修仙，而是小姐……”话未说完，边上一人忙推了他一把：“老二，你胡说什么！要让胡家人听到，也不摸摸腔子上有几颗脑袋！”农夫一惊，缄口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