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哥归家前夜,宝哥父子几个做完工,便回到张员外在张宅里安置他们的套间中歇息。
兄弟几个,身倦神乏,早早便各自卧床睡下。
宝哥父亲年迈,不似年轻人瞌睡足,待他们兄弟三人睡下后,依旧独坐灯下,描画中秋晚宴御用灯饰的图样。
不觉已至天街人静、万籁俱寂之时。
宝哥父亲正在提笔描画图样,忽听隔间床上传来宝哥说梦话的声音。
只听宝哥喃喃道:“红蕖……我为你做了盏灯……你看看……喜欢吗?”
宝哥父亲听罢,摇头摆脑,会心一笑。
他这个小儿子的心思,他最清楚,而且是从红蕖囡囡七岁失踪之时起,便已了然于胸——自己这个小儿子,这辈子算是栽在红蕖囡囡身上咯!不过也好,红蕖囡囡乖巧可爱,讨人喜欢。
隔天,父子四人自张宅返家,大哥、二哥都邀秋父和小弟去自家受用晚饭。
宝哥听罢,嘴上支支吾吾,心底有些不大乐意。
这也难怪,父子几个一共就回家三日,过完中元节,就又得回张家工坊制灯。下遭回张家工坊做工,少说也得在张家呆上个把月,期间有无机会归家探亲,也是难说。若是今晚再去兄嫂家用饭,那回家时,断已入夜,怕是不好再见红蕖了。这岂非让本不富裕的相会时光,越发雪上加霜?
秋父本想去见见孙子、孙女,但望见宝哥脸上那忸忸怩怩、不置可否的表情,又想起他昨夜梦中倾吐的呓语,最终还是硬下心肠,推却了老大、老二的相邀。
大哥、二哥明白小弟的心思和老父的用意,便也不再多加勉强,只是嘴上都在埋怨,父亲心疼小弟得紧!
既然父亲、小弟不肯去自家作客,秋大哥和秋二哥只好翌日携妻带子来探父亲、小弟,顺便帮忙备办中元节祭礼需要的香烛、水灯、祭品等。
嫂嫂们能干,来公公家探望的日子,总是杀鸡宰鸭,制出一桌子美味佳肴。宝哥父兄便顺道请了红蕖一家过来小聚。
只因兄嫂两家人口多,祖屋房小住不下,所以,晚饭之后,兄嫂们依旧回自家安歇。
但如此一来,白昼间,得空的宝哥和红蕖两个,便时常替忙碌的宝哥兄嫂,照看幼子。
两个大孩儿带着一群小孩儿,跳房子、捉迷藏、踢毽子,玩得不亦乐乎。
宝哥兄嫂,看了欣喜,打趣宝哥,快将红蕖娶过门来,也可减减自家的育儿之苦。
每到此时,红蕖必然急得面红耳赤,掩面跑回自己家中躲羞。
一晃便是七月十五的中元正日。
日落时分,各家用罢晚饭,纷纷开始拾掇水灯、香烛,提篮背篓、携老扶幼,朝湖畔河滨赶去。
宝哥始终不放心,去往湖畔放灯前,特意造访红蕖家,嘱咐红蕖夜里不可外出。
红蕖点头答应,直笑宝哥啰嗦。
红蕖父母在旁笑而不语。
宝哥对红蕖做了个鬼脸,又向红蕖父母问安告辞,便回家同父亲、兄嫂、一众侄子侄女,径往湖畔去了。
是夜,湖畔河滨迎来了一年中最热闹的一个夜晚。
只见湖畔河滨四下人头攒动,各家都圈占了一个临水之地,插上香烛,燃起香纸,祷告念诵。
香火旺盛、烟熏雾缭,那场面远远望去,仿佛水边横卧着一条蜿蜒盘桓、腾云驾雾的火龙。
烧过香纸,各家又取出自带的水灯,点燃灯芯,静置水中,然后用一支竹竿,轻轻将水灯往外推出,令其随水流向贯通湖泊的河流下游去。
有的人家,族荫兴旺,放的水灯多。有的人家,人丁单薄,放的水灯少。但总计下来,毕竟不下千盏。
这一仪式,在当地谓之“照冥”,只为祭奠祖先、超度亡灵之用。
待各家陆续放出水灯,一时间只见湖泊、河面上明黄成片,熠熠生辉,顺水而行,摇摇曳曳。明月朗照,辉洒大地,本已光华乾坤,彩灯结游,映水戏波,又增万千灿烂。
放灯虽是祭奠祖先、超度亡灵、悼念哀思的仪式,但盛景辉煌,众人面上都无多少哀色,小孩儿们不知事,见此美景,更是欢喜不已。
因此,真要论起,这节日里,最苦恼、最忧愁、最哀怨的,倒并非这些水上放灯之人,而是水下寄居之神。
只见幽幽的绫波绝滟下,水神淼淼圆睁怒目,高鼓双腮,浑似一只胖头鱼,兀自在水府中,背着手往来逡巡。
她被水上的喧哗人声、明晃灯光、缭绕烟火,闹得心烦意乱、坐立难安,现下正气得团团转。
忽然,水上又传来一阵小孩儿的嬉笑声,她立马仰起头,暴躁道:“你们这些该死的凡人,祭祖便祭祖,搞那么多花样做什么?你们祖宗倒是安生了,我快被你们吵死了!”
淼淼来回转了几圈,又气得一屁股坐在宝座上,嘟囔道:“以前是露精、泉守、溪仙的时候,住在深山老林里,清清静静,逍遥自在。如今来了这么个热闹河湖,一天到晚,不是有人荡舟打鱼,就是有人浣衣洗澡,真个吵得没完没了!无奈藏也没地藏,躲也无处躲,真是要了老命了!早知落得如此,当初便不飞升了!”
水神单手托腮,美目一轮,灵机一动,自言自语道:“哎呀,不如去找“小哭包”玩吧!那夜,听她母亲交代她中元节事宜,千叮万嘱不让她夜里出门。我以前不在此处镇守,不知此地习俗,还不解其意。直到前日午后,偷听她和宝哥幽会言语,我才晓得,原来其中还有那段缘故。”说罢,抬手摸了摸自己额头。
那日,红蕖和宝哥在湖畔相会被水神发现,水神便悄悄潜在近岸,偷听他们打情骂俏。
正当水神暗自窃喜、洋洋得意之时,却不料宝哥忽然随手捡起一颗石子,朝水中掷来,恰巧敲中水神的脑门儿心,险些把她砸晕过去。
晕晕乎乎的水神,缓过神来后,心中奇异道:“难道他们这片儿到处都被那破道士播撒了泰山石?怎么宝哥随手捡个石子,也能把自己砸得生疼?”
不过,差点被砸晕过去的水神,并未急流勇退。她只是学乖了些,绕到侧面,继续竖着耳朵偷听。这才听到宝哥和红蕖言叙前事、追忆昔情,明了过来红蕖母亲絮絮叮嘱的关窍。
如此一来,水神不由对红蕖其人其事,愈发好奇。
不过,碍于宝哥归来之后,时常守在红蕖身边,水神担心此时接近红蕖,会被宝哥发现端倪,便打算先把宝哥在侧的这段日子,草草混沌过去,待宝哥完节走后,再谋后进。
但今日,自己在水府呆不安生,红蕖又正好独居家中,自己何不趁便去找她攀谈攀谈?
一来可以躲躲清净,解个小闷儿。二来也能顺便看看,能否在红蕖身上,再探出点什么秘密。
水神打定主意,便出离水府,径直朝水面浮去。
她浮上水面,瞅了瞅沿岸的火龙和满湖的水灯,真是气不打一处来,暗暗啐骂道:凡人就爱瞎折腾!
忽然,水神透过身旁千千万万盏水灯,遥遥望见,岸上有一处特别光明的所在,便不由自主地被那处光明,吸引住了目光。
她凝眸一看,只见竟是宝哥手捧一盏燃亮的荷花灯,弯腰控背,正要往湖水里放。
荷花灯粉艳精美,其中烛光通明煜晔,映得宝哥丰神毓秀、朗若天星。
水神心头诧异道:“为何独独他手上的荷灯,如此灼眼?”
不过,水神也来不及深究,近旁一户人家的小毛孩儿恰好尿急,扒了裤子就往湖里放水,吓得水神翻了个白眼,旋风遁走。
然而,飞向村中的水神,才刚靠近村庄,便已感受到四周气氛的异常。
她探目一望,只见村子周围阴风乱绕、惨雾急腾、乌云闭月,寒气袭人,全不见方才湖畔所见的朗月繁星、夏夜燥盛之景。
再往前接着飞去,水神便凌空扫见,村内只有几处零星的灯光。
想是因为只有如红蕖一般不宜外出,孕妇一般不便外出,或者重病卧床的老者一般不能外出之辈,尚且留守村中。
彼时,村落四周已围满了孤魂野鬼,个个青面獠牙,嶙峋异象,阴厉晦暗,煞气逼人。
他们从四面八方飘忽涌来,又亦步亦趋朝村中挨挨挤去,依他们前进的方向来辨,似乎正是去往红蕖家宅。
水神见之,心下不禁陡生疑云。
虽然她乃玉魄仙身,断不怕什么百鬼夜行、阴曹索命,但欲察内情,还是不敢冒进。
于是,她并未直接应灵聚神,现身于红蕖家中,而是在村口牌坊处,幻化为一粒水珠,追随一众鬼魂,漂浮悬飞而去。
水神跟着那些孤魂野鬼来到红蕖家宅附近,但见家宅四面,已被鬼魂围了个水泄不通。
然而,令水神惊奇的是,那些鬼魂虽将红蕖家宅围作金瓯铁桶,但围住后又不进院入屋,只是呆立于三丈之外,干瞪鬼眼。
越过篱墙,水神清晰看见,红蕖房中灯火明亮,她曼妙无比的倩影投映在纱窗上,似乎正埋首窗前,专心刺绣。
她这才稍稍心安,但旋即又疑惑不解道:
——这众多鬼魂为何会齐齐聚拢于红蕖家门外?
——莫非鬼魂也对红蕖有所图谋?
——鬼魂为何会对红蕖有所图谋?
——鬼魂又对红蕖究竟有何图谋?
——他们既已翘首围拢,为何又不有所动作?
正当水神疑惑这些鬼魂为何围而不入,意欲何图之际,只听地底发出一声闷吼:“谁敢再进一步,本神杀无赦!”
水神一听,便知是未坤童子的声音。
她这才恍然大悟,为何厉鬼不进,恶灵止步。
水神暗笑一声,未坤童子犹自困顿难脱,却还虚张声势,真是尽职尽责。
又暗叹一回,未坤童子果然天神下凡,即便已被自己捆成粽子,埋在地下,一声威吓,也照旧唬得魑魅魍魉,退避三丈,不敢妄动。
恰在水神满心以为,红蕖有未坤童子守护,今夜必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之时,西天上遽然刮来一阵狂风。
其风疾厉阴冷,大有搅乱乾坤、凋敝万物之势。
水神悚然错愕,仰头一望,只见一队披红挂绿的阴兵,抬着八台大轿,挟烟裹雾驰来。
与此同时,红蕖房里的灯光,猝然熄灭。
本次更新为补5月18日更新。
本章之后,不再隔日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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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一其余时间显示更新,仅为捉虫,剧情无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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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中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