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晌午,宝哥父子在张家工坊接完一批从江宁府运来的红木后,便一同告假回了家。
父子四人一路疾行,回到西郊村中,两位长兄便各自归家与妻儿团聚,唯留宝哥随父自回祖屋。
宝哥一到家,便径直奔向对面的红蕖家,探望红蕖。
他轻轻推门而入,只见红蕖正坐下前院屋檐的阴影下低头纺纱。她左手牵持两股棉纱,右手慢慢摇动摇柄,指如春葱,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面如芙蕖,芳泽无加,铅华弗御。
宝哥霎时间但觉岁月安好,万般无恙,于是倚门而立,轻声一唤。
听得呼唤,红蕖微微一怔,抬起双眼,目光灼灼,心道:水神这次终于没有骗她,宝哥今朝果然归来。于是,丢下纺车,便朝宝哥雀跃跑去。
常言道:“小别胜新婚。”
又有言:“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用以形容这两位一晌暂别的热恋男女,是再贴切也不过。
彼时,晴明正好,骄阳似火。
红蕖回屋向父母告知外出,又取了一顶帷帽戴在头上遮阳,随后便与宝哥一面畅聊谈心,一面往湖边走去。
红蕖扬眉浅笑,问宝哥:“张员外可算舍得放你们回来了。中元节的水灯都做好了?”
宝哥望向她,笑意融融道:“嗯。都做好了,前两日已经交付,运往江宁府了。原本该做完水灯就回来的,但因为京里的钱大人对水灯很是满意,水灯才装运完,便与张员外敲定了中秋晚宴御用灯饰的单子。于是,张员外又多留了我们两日,商讨中秋晚宴御用灯饰之事。今日上午,刚接了一批张员外外甥从江宁府采买押运来做宫灯的红木。因后日便是中元节,各家都需准备过节的祭礼,张员外这才放了我们回来。过完中元节,我们一家便又得回张家工坊制灯,你……”
“我?”红蕖杏眼斜望,正与宝哥目光相触。
“你这一向还好吗?有没有……想我?”宝哥忽然俯首凑向红蕖耳边,悄声问。
“没有。”红蕖嘴硬脸红道。
“没有?!怎么能没有呢?”宝哥星眸震动,诧异道。
“那你呢?你有想我吗?”红蕖抿嘴偷笑,反问道。
“我当然想你呀。想你是在采莲还是浣纱,想你穿着什么衣裳戴着什么头花,想你有没有在想我?”宝哥坦率道。
“骗人……我听问,张员外有一子一女。张小姐年方二八,生得花容月貌,你见了张小姐,还有心思想我?”红蕖故意避而不答,诈问道。
宝哥移开目光,嘟囔道:“人家张小姐是大家闺秀,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哪是我能轻易见着的?就算见着了,又如何看得上我一个制灯的穷小子?”
“你们真没见过?”红蕖蹙眉斜睨。
“见也见过一面……”
宝哥挠挠头道:“前两日,中秋晚宴御用宫灯的单子定下来后,张员外特设了一桌家宴,款待钱大人和我父子。一来感谢钱大人垂青,为钱大人回京过节饯别。二来犒赏我父子几个连日来辛苦赶工,顺便向钱大人引荐我们父子。张员外叫了张夫人和张氏姐弟作陪。在席上,匆匆见过一面。”
“匆匆?一顿酒席三请五请,怎会匆匆?”红蕖喃喃问。
“我上席不久,便饮酒吃醉,被抬回屋里歇息了。”
“那……那张小姐果真如传言所说,美貌动人吗?”
“张小姐是闺阁女流,我怎好盯着人家细看呐?何况饮醉之后,我头昏眼花,退席甚早,哪知道她长什么样子?”
红蕖听罢,心道,果真与水神所说都能对上。当下喜出望外,默默点头。
宝哥答毕,语带不满道:“那你呢?这些日子在做些什么?为什么不想我?”
红蕖噗嗤一笑,莞尔道:“我照旧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你在时怎样,你不在时我便也怎样。至于为什么不想你……当然是怕你心里早已另有所想,我想也无趣罢了……”
宝哥听出了红蕖的弦外之音,言外之意,朝眼前的荷花丛中努了努嘴,道:“嗯,确实另有所想,我想着这荷花丛里的花,还在不在开?是不是也巴望着,我回来看它们一眼?”
红蕖偷笑道:“那你自己去问那些花儿去,问它们为何已至夏末秋初,还这样绚烂烂地开着……”
宝哥会心一笑,牵了红蕖的衣袖,一同走到湖畔边一株茂盛的垂柳下。
二人在柳荫下,靠树面湖,席地而坐。
红蕖撩起帽帷,望向湖面,忽想起寄身河湖的水神来,心下暗悔道:哎呀,不该来此的!刚才只顾跟宝哥一边言语,一边走路,浑忘了这河湖里还住着个“促狭鬼”啦!若是被淼淼那家伙看见自己和宝哥在此相会,又不知日后会被她如何调侃了!
红蕖当下便有些不大自在,正想跟宝哥说,换个地方倾谈,宝哥却突然开口道:“红蕖,我昨夜梦见你了。”
红蕖心下一动道:怎会这么巧?自己昨夜也正好做梦梦见了宝哥。于是,当下便忘了腾换地方,好奇追问道:“你梦见了我什么?”
宝哥望着波光澹澹的湖水,皱了皱眉,仿似拼命回想一般,娓娓道:“我梦见你站在一个祥光普照、彩雾缤纷的亭台水榭里,身着一身锦绣绫罗,手提一只紫竹鱼篮,向身下池塘里的锦鲤抛撒饵料。我去找你,从袖中拿出一盏灯给你。你说,那盏灯好漂亮。”
红蕖听罢,悚然一惊,一把抓住宝哥手臂,瞪大眼睛道:“当真?”
宝哥瞅了红蕖一眼,哑笑道:“当然是真的,我骗你做什么?你为何这样惊讶?”
红蕖缓缓松开手,害羞道:“我昨夜,也做了个一模一样的梦……”
“真的?”
宝哥闻言,眸中放出精光烁烁,面上也是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道:“那你梦中所见的我,又是如何?”
红蕖细想道:“你也是一身华服锦袍,金冠玉带,额前勒了一条二龙抢珠赤金红带的抹额,手上把着一盏七宝琉璃莲花长明灵灯。”
“啊?这……这怎么可能?我们居然做了同一个梦?一模一样、分毫不差的梦?”
宝哥顿了顿,干咳两声,惊奇道。
红蕖点点头,也是一脸不明所以、懵懂难信。
宝哥忽然放声而笑,欣喜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红蕖不解。
宝哥侧过脸,挨近红蕖,小声道:“我明白了,我们就是传说中的心有灵犀,天生一对!”
红蕖一刹那面泛火云,甜笑不语。
湖风轻柔,吹得宝哥和红蕖头上的柳枝,左摇右摆,妖娆起舞。
宝哥见红蕖一脸娇羞,心下甚喜,随手捡了一粒石子,朝着湖面斜掷而去。
石子在湖面上,连跳了五下,才“咕咚”一声,沉入水中。
眼见石子沉入水中,宝哥转过脸凝视红蕖,分外认真道:“红蕖,后日便是中元节了。夜里,众人来湖边放水灯的时候,你千万记得,兀自呆在家中,一步也不能离开。”
红蕖乖顺地点点头,老实道:“我娘昨夜已经交代过我了。中元节那天,日间做什么,夜间做什么,可以做什么,不能做什么……又像往年一样,从头到尾,絮絮叨叨全念了一遍。”
宝哥追忆往事,浅笑道:“不怪叔母絮叨,要怪就怪你,七岁那年的中元节夜里,放着放着水灯,人就不见了。你爹娘到处找不着你,惊动了全村。大家都以为你不小心落水了,于是纷纷撑着船,打着火把,到湖里去寻你。”
红蕖面露惭色,愧疚道:“当时,害这么多邻里乡亲彻夜寻我,真是抱歉。也多谢秋伯伯、秋大哥、秋二哥和你,竭力帮忙找我。后来,我听我爹娘说,你们一家四口整宿未歇,相继跳进湖里去捞我,一直捞到第二天日落。”
“那次,真把我吓死了。”
宝哥敛了笑,语气里满是凝重,双眼遥眺远处湖上的渔舟。
只见舟上渔夫双手卖力一抛,将渔网撒入水中。
红蕖动容道:“秋二哥曾告诉我,到了第二天日落,我爹娘眼见还是捞不着我,想着我应是凶多吉少,当场便声嘶力竭地哭昏了。被众乡亲拥着,抬回了家里。秋伯伯和秋大哥也跟着众人一同送了我爹娘回家。秋二哥和你留在湖边,又接着捞了许久,才累瘫躺倒在岸上。后来,夜已昏沉,众人都走光了,唯独你仍旧坚执不走。最后,是秋二哥逮住你,才硬生生把你扛回家的。听秋二哥这样说的时候,我就在想,你怎能这样不顾惜自己?”
“我当时也只有八岁,其实并不懂生死,只是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难受得想把自己也沉到湖底去。”
宝哥面容沉静,淡淡道来,如同在讲一件家常小事一般。说罢,他匆匆回眸瞥了红蕖一眼,嘴角勉强一勾,伸出左手,紧紧地抓住了红蕖的手。
“还好你没有。”
“不然,后面就没人在村子四周,漫山遍野地跑了三天,最后,在十里外后山的乱葬岗里找到我了。”
红蕖见宝哥表情凝滞,紧了紧他握住自己的手,温言软语道。
宝哥转过头来,注视红蕖道:“虽然你是在水边消失的,但乡亲们在湖里捞了这么久,却怎么都捞不着你。我就在想,也许你并没有落水。我不相信你死了,又觉得一个小女孩儿应该跑不了多远,于是我就在村子附近,漫山遍野地跑着找你。”
红蕖把头微微倚靠在宝哥肩头,柔声道:“幸好有你。”
“可是红蕖,虽然已经过去七年,但我每每回想起那时的事,都还止不住心惊肉跳。”
宝哥把脸一侧,熨贴在红蕖额前,低沉道:“我当时在周围的山里跑了好久。但我真没想到,你会昏迷在那片乱葬岗里。从前,听老辈子人说,那里曾经是古战场,以前打仗死了很多士兵,都被胡乱埋在那里。那片山,常常有人迷路走失,所以村民们都不大敢靠近。”
宝哥天性开朗,甚少显露低沉之色。
“那你当时为何还大胆走进去?”红蕖明知故问,呢喃道。
“因为只有那片山,还没找过了。因为我不想放过任何一丁点希望。”
宝哥的记忆好像一瞬间又被拉回了七年前的中元节景。他脑中飘过一串星星点点的火把光亮,一片溟溟漠漠的广阔湖水,一阵吵吵嚷嚷的呼喊人声,一片昏昏惨惨的凄迷山景。
突然,他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身躯一震,双眉紧蹙。
“怎么了?”
宝哥忽然竖起身子,把靠住他肩膀的红蕖,也唬了一跳。
“不对,不对,不是这样的。”宝哥喃喃自语。
“什么不对?不是什么样?”红蕖疑惑追问。
“红蕖,有些事,我从没跟人说过,甚至我自己也不知何时忘记、长久不大记得了,但现下与你说起梦境,又适逢中元,我才猛然想起……”
宝哥心乱如麻,面露恓惶。
“什么事?”
“到底什么事?”
红蕖见宝哥面色突变,心焦不已。
宝哥思虑半晌,终于开口道:“我现下才想起,我当时固然不肯相信你死了,但最后促使我漫山遍野跑去找你的,却还有另外一个缘故。那便是,在你失踪之后,我回到家,夜里睡觉,怪梦频发。我梦见,你躺在一个深山老林里,周围山峰嵯峨、古木参天、薜萝迷道、荆棘丛生,还有……”
宝哥本想说,还有很多孤坟野冢、寒鸦毒蛇,但顾念红蕖胆小,未敢脱口尽述。
“梦境迫真,加之乡亲们在湖里,无论如何也捞不着你。我才猜想,也许你并未落水。于是乎,我才开始漫山遍野地跑去找你。”
“我心想,一个小女孩儿应该跑不了多远,所以方圆十里的每棵树、每寸草,我都不肯放过。最后,只剩下那片乱葬岗还未涉足。正当我犹豫要不要进去那里找你时,一走到通往乱葬岗的山隘路口,便发现那里的景貌,竟然与我梦中所见一模一样。于是,我当下便不再迟疑,立马冲进里面去找你。果然发现你躺在那里。然后,我就把你从乱葬岗里背了出来。”
“我从没跟人提起过做梦之事,甚至在背你走出乱葬岗后,我自己也把这件事浑忘了。今日不知怎的,方才与你说起梦境,我才又突然想起来。大概……是又至中元的缘故吧。”
宝哥刚刚想起这段前尘往事暗藏的内情,心下震动,又被红蕖不断追问,便忍不住如实相告、和盘托出,如今见红蕖似有惧色,忽然暗悔不该告诉她这些,便故作释然,引开话题道:“这样想来,也许我们一直就心有灵犀,所以,我才能依靠梦境找到你。”
红蕖闻言,这才轻舒娥眉,略露喜色。
“对了,如何去到乱葬岗的经过,你还是一点儿都想不起来吗?”宝哥小心探问。
红蕖摇摇头,表示自己依旧一无所知。
事实上,红蕖被宝哥从乱葬岗里背回来之后,足足在家昏迷了十日之久。即便她清醒过来以后,也对中元节当夜的事,毫无记忆。之前,父母亲友也问过她多遍,可惜始终如是。
“想不起来就算了。你平安无事最重要。总算有惊无险,老天保佑。”
宝哥轻轻拉了拉红蕖的手,展颜安慰道。
红蕖惶惑难消道:“对了,你刚才说有些事,那除了梦境异兆之外,还有什么吗?”
宝哥眉睫闪烁道:“没有了。”
他看着红蕖天真无邪的脸庞,心道,红蕖天生胆小,而且事情早已时过境迁,又何必让她徒增烦恼呢?
宝哥笑了笑,道:“记得夜里,乖乖呆在家中。”
红蕖点点头,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