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溺水之戏”前,水神也曾想过,强拐或诱骗红蕖夜间外出,然而观察了一段时间,水神发现,红蕖果如宝哥所言,天生胆小,怕鬼怕黑。入夜之后,她便闭门家中,鲜少离屋,强拐或诱骗起来,颇有难度。加之,她父母也在,深知她胆小乖巧,断不会贸然夜间出门,所以,一旦入夜之后发现她尚未归家,必定四处问寻,定要闹得个满城风雨、难以收拾不可。
况且,一个神仙,强拐或诱骗一个凡间少女,万一被旁人知晓,既不体面,也必受罚,还不如光明正大地与之亲近,至少日后被发现受罚,也能剩下一个好名声。
何况,水神也实在疑心未坤童子奉命镇宅之事,笃定决心要挖出红蕖的前世真身以及五百年前旧事的内里乾坤,故而,索性不在躲躲藏藏,亮出真身,明面儿上去接近红蕖。
反正与之亲近后,不仅可以伺机下手,用“寻源露”追索红蕖前生,又可以在接触中,了解红蕖的相关事宜。
前世总归是前世,水神要找的贵人,终究得在今生里找。倘若红蕖真是此事的突破口,那么,水神对其过去生活经历的了解,对其现下所思所想的知悉,以及对其将来考虑打算的明确,都势在必行。
虽然天庭明令,所有神仙不得深涉凡间事物,不得与凡人产生纠葛,但是水神心意已决,便也顾不上这么多了。
不过,即便红蕖年纪尚小、为人单纯,水神也总得扯个由头,才能不那么突兀地接近她。
既然事由歌起、前历水险,那么,水中解困、意欲学歌,便是最好的由头。
于是,便有了“溺水之戏”和“学歌之请”。
“溺水之戏”是水神成精化神以来,第一次与凡人的亲密接触。她于此毫无经验,下手没个轻重,险些害了红蕖性命。
其后,水神便开始对红蕖软硬兼施、威逼利诱,直言自己想要与之结交。
然而,令水神始料未及的是,红蕖却因水神的玩世不恭、倨傲无礼的态度,软硬不吃、不卑不亢地拒绝了她。
水神自知理亏,只好拉下脸来向红蕖低头道歉。
正当她以为学歌无望之际,红蕖居然又出乎意料地答应了的“学歌之请”。
由此,水神发现,红蕖实则是个外柔内刚的家伙。
——她表面上看上去柔柔弱弱,然而威逼利诱却全然不起作用,相反,当自己放下身段、委曲求全时,她却一哄就好、极易心软。
在随后的深入交往中,水神还发现,红蕖确实性格单纯,防备心弱,极为好骗——自己给她的清金露,她只是稍作怀疑,看自己喝了一口,便放心地喝了下去。自己告诉她宝哥被招为婿的事,她也只是嘴硬反驳,听自己迫真一说,便崩溃地哭了起来。虽说自己无意害她,但就这么看来,这家伙有朝一日被人卖了,还帮着别人数钱,应当是毫不意外的事。
今日早间,为了更进一步获取红蕖信任,水神提议为红蕖代探宝哥。
诚然,如水神所言,她去了张家打探宝哥的消息,期间也的确几经周折。但是,现身杯水之中,撞上镇宅石,丧失法力之事,却是半真半假。
水神在看完宝哥用过晚饭之后,便旋即赶回了红蕖家宅之中。
她原本兴冲冲地回来打算告诉红蕖,宝哥对她的忠诚和宝哥一家对她的喜爱。来到红蕖家宅附近,感应到红蕖房中正好晾有净水,便应灵聚神于杯中。
不过,聚神于杯中的水神,正欲现形,便看见红蕖呆立房中,郁郁寡欢、神不守舍地望着“自己”发呆,于是,又忽然改了主意。
她心里很是好奇:红蕖现在到底是在思念宝哥,还是在盼念自己呢?
水神饶有兴致地与红蕖对望半晌,心下猜疑不定,看见红蕖的表情委屈得像个小媳妇,又忍不住恶作剧般,期待“小哭包”会撑不住失落和思念,“哇”地一声大哭出来。又设想,待她委委屈屈哭了一阵后,自己再突然现身,既能趁机取笑她一番,又能出其不意地给她一个莫大的惊喜。
然而,等了半晌,水神也不见红蕖落泪,不禁有些失望,又见红蕖拿起茶杯,以为红蕖要喝,心想:既然等不到“小哭包”哭泣,那就等“小哭包”举杯啜饮时,自己突然现身,吓这个胆小鬼一跳。
可让水神万万没想到的是,红蕖却端着茶杯,走到窗前,径直朝篱墙根儿里泼了去。
她猝不及防,来不及脱身显像,便正好撞在了墙根儿底的镇宅石上。
那镇宅石着实厉害,撞得她头晕眼花、腿软筋麻。
因此,等红蕖探问两遍,她才缓了口气,定了定神,一瘸一拐地从墙根里走将出来。
红蕖见水神居然一身狼狈,心下甚是关切,问起她为何会受伤。
水神便如实道出了“泰山石敢当”的缘故。
红蕖老实,更不瞒她,便将镇宅石的来历,一一道了出来。
水神先前虽然已经知晓篱墙根儿里埋着镇宅石,也因未坤童子不慎说漏自己身份,进而得知镇宅石里寄住的是未坤童子,但是,未坤童子并未向水神道明其中缘故。
因此,水神也并不清楚,那块镇宅石到底由何而来,是谁,又为何会放置于此。
如今,听红蕖自己道出其中缘故,水神心下越发起疑:那位道士究竟是何身份?有何目的?红蕖为何能得到上天庭的如此庇护?
真是猜不透上天庭的神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其后,在逗弄红蕖期间,水神便已渐渐恢复了法力。虽然依旧不能遁形瞬移,但是稍事歇息,应当就能完全复原,并不会如其所说,只能一瘸一拐地走到她的河湖里,需一路走至天明。
她当时只想装一装可怜,让红蕖能够更多记住她的好,以后更加亲近,但令她意外的是,红蕖竟然愿意留宿她。
经过学歌一事,水神便已看出,红蕖是个极易心软的人,不过她着实没有想到,红蕖竟会如此心软,刚被自己捉弄完,却还是愿意可怜她,明知她是个神仙,却担心她被妖魔鬼怪欺负。
这不由让水神觉得,红蕖这家伙,还真是单纯得有点可爱!暗暗下定决心道:倘若红蕖前世只是一个凡人,自己以后镇守这方河湖,必会护她一世安好。
——可惜她不是!
水神站在窗前月下,幽幽地叹了口气。
她将黄金宝螺收回自己袖中,转身望向睡颜安恬的红蕖,一时有些百感交集、不知所措。
“宝哥……这盏灯好漂亮……”
红蕖忽然翻了个身,嘴中嚅嚅呓语。
水神一笑,想起了今日在张宅中看见宝哥的情形。
水神附在红蕖的湿衣上,第一次见到宝哥,便惊叹于宝哥的丰神俊采、英气逼人,讶异一位普普通通的灯匠身上,却似乎有种摄人心魄的气韵。
今朝,水神在张家工坊中,撞见宝哥制灯。
只见宝哥手捧一盏半成宫灯,专心致志细细雕琢,聚精会神慢慢勾画,再联想起之前从张宅丫鬟们口中听到的闲言碎语,水神不由感叹:想来,心诚意致的人,无论谈情还是做工,都一样打动人吧!难怪红蕖喜欢他!
“小哭包,你没看错人,宝哥是你值得托付终生的人。”
水神望着红蕖,轻声喃喃道。
翌日清晨,红蕖从梦中醒来,却早已不见水神踪影。
她心道,水神是何时离去的?怎么也不跟自己打声招呼?神仙果然行迹飘忽,神龙见首不见尾,不过,照此看来,至少她应该已无大碍,也好也好,那自己也可安心了。
红蕖伸了个懒腰,走下床来,坐在镜前,正欲拿起木梳梳妆,却忽然看见,镜中自己的脑门儿上,有一朵用水粉胭脂所画的红色荷花,荷花妖娆,一右一左还写了两个绯红大字——“红(荷花)蕖”。
红蕖顿时明白自己又被水神给捉弄了,气得把木梳往桌上一拍,叉腰鼓腮,低声啐道:“这该死的淼淼!”
是日午后,碧空悠悠,白云渺渺。
红蕖正坐在前院的屋檐下低头纺纱,半掩的院门忽被人从外轻轻推开。
“红蕖——”
宝哥熟悉的声音,从门边传来。
红蕖愣了一下,抬起头来,看见宝哥正站在门边,微笑看着自己,霎时间,心花怒放,万物光华。
红蕖丢下手上的纺车,轻快奔至宝哥身边,仰头看着宝哥灿笑。
那在心头闸门里,翻腾搅动了小半个月的滔滔思念,一瞬间大江东去,卷起千万点欣喜浪花。
晴光正好,毫不吝惜地倾照在二人身上。
二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谁也没有说话,但又好像把想要说的话,都说尽了。
宝哥伸出手,抚了抚红蕖简绾鬓边的青丝,柔声道:“我回来了。”
红蕖用力地点点头。
一刹那,世间万物仿佛消失,长空万古仿佛寂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