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笳的声音从山房盈透的窗纸中传来,音色柔和,缓缓吹唱着苍山里的歌谣。
红线撑着脑袋坐在长长的阶梯下,没在屋里。
鹤望楼的东西早就撤了下去,衣着华贵的宾客们趁着灯笼点完前离开,天完全黑的时候,陆陆续续进来一帮市井上的小贩。
老皮匠背着胡笳,卖绸缎的女孩带了箜篌,早晨在街角见过摊油饼的大婶什么也没带,嘴里叼着一根油润乌黑的短烟杆,往红线肩膀上拍了拍,当是打了个招呼。
屋里都是欢笑声,中间堆了一簇小小的火盆,四周用矮桌子围住,各色各样的人们就这样望着铜盆里的火苗温酒举杯。
棉帘子放下来,红线收回一双安静的眼睛。
屋里的呼声大了起来,一道嗓子里像藏了百灵的女孩嚷嚷着元一的名字,道:
“今日害我足足吹了一刻钟的冷风,才从西角门外进来,这事你要自罚几杯?”
清朗的声音有些懒洋洋,却不难听出其中藏着一抹无奈的笑意:
“刚端上来的烤鸭鸭腿还堵不住你的嘴?”
另有一道低沉苍老的声音笑起来:
“这也不能怪他,往年这日都是都是下午就赶来为他贺诞,今年偏说老太太非要带几个不相熟的亲戚吃几杯热酒,便将我们这伙闲人排到了晚上咯!”
“别说了,别说了,我喝就是了!”
酒盏叮咚相撞,像铜铃一般清脆,推杯换盏之后,屋里的曲乐便逐一响起。
不同于傍晚时分戏剧中的考究配乐,屋内零零散散的器乐凭空奏响,乍一听起来像是毫无章法,细细听就却总觉得几个完全搭不上的鼓弦之间隐隐相合。
竹制托盘上盛放着片好的雪花肉,用生菜裹着,送进屋内,后面也有人托着萎叶、草菇、刀豆、木耳,都是生鲜的菜制,分别送进去。
红线从阶梯上站起,让开门帘处并不宽阔的小道,眼看着小厮们进进出出,人都走远了,自己却仍旧站在门外。
屋外的厚雪已经没过了小腿肚,没有长廊遮盖的地方,曾被她踩出两道深深的筒子印,但很快她就退了回来,心知天黑路远,现在再要回去,自己一个人是万万办不到的。
门帘被撞开。
元一左手拿着一网兜的裹泥红薯,右手抱着一块厚厚的黄泥土,嘴里还叼着一盏灯笼的杆子。
门外见着了红线,便一个劲地闷哼,摆着灯笼到红线面前。
红线摘下他手里的灯笼,提到自己手中。
“正好,帮我个忙。”
元一仰着下巴点了点灯笼,示意红线跟着他走。
“这么多东西,怎么不叫几个下人跟着?”红线问。
元一看了她一眼,径自略过了这个问题,道:
“路不会太远。”
两人于长廊中走了一小会儿,折进一道假山后面,山后藏着一座三进三出的小院,地面的水磨石干净无尘,没有积雪的痕迹,看起来是常有人打扫的地方。
而院口垂花门上的风雨灯却破了两个口子,年久失修。
一个小厮守在屋门口,早已沉沉睡去,元一给了他一脚,小厮惊愕间连忙跳起,等到看清了元一的模样,才憨笑一声:
“小哥,你可算是来了。”
“爷爷睡了吗?”
“没呢,你也是知道的,太老爷整日昼夜颠倒,太阳出来的时候才会吹灭油灯,可苦了我们这些做下人的!”
元一将手里一包厚厚的黄泥朝小厮身上扔去,道:
“说这么多,不就是等着这一口吃的?去吧,在后院帮我生团火,特意留了一只叫花鸡,权当今晚劳累你的辛苦费。”
小厮忙不迭的接过,正要离开时,见红线在元一身侧安安静静站着,也不说话,便多嘴问了句:
“这是?”
“不关你的事。”元一又给了他一脚,径自推开屋门。
灯盏上的火苗微微一晃,很快又立稳。
地上满是被丢弃的宣纸,在隐隐约约的烛火中,纸面上平整的竹帘纹反而越加清晰。
山羊胡子的老人两手各执一支羊毫小笔,利落地在纸面上挥毫洒墨,枯槁的面容上只有一双眼睛比苍鹰还要狠厉。
灯笼放在屋角,红线走到老人身边,和元一并肩。
案上的宣纸已经画了大半张,深浅浓淡的墨韵间,勾勒出一位女子的容貌。
红线将目光挪到老人的眼睛上,这才发现苍鹰一般的眼神中隐约藏着一股柔情。
“爷爷,今日没捕到鱼,只带了几只红薯,等会儿我们去院子里吃。”元一说。
老人握着两笔抬头,眼里的神情却在刹那间全部消散,睁着混沌的眼睛看向元一,好像在看向一个从来没有见过的陌生人。
片刻的安静,两支羊毫笔呆呆地落在地上,残余的墨渍溅开在一张揉乱的纸团上,顿出重重一点墨迹。
“鱼……是鱼……走,去钓鱼,阿兰,我们去钓鱼……”
老人嘴唇蠕动,脸上神情时而神采奕奕,时而又像挨了当头一棒一样痛苦不堪。
红线转头看向元一,却见元一神态还是往日里那样懒散带笑,也没将老人变幻莫测的样子当一回事,领着他出了门。
院中早已升起一团暖火,火堆中尽是干柴燃裂的声响。
四人围坐在升腾起来的焰火旁,木柴里凌乱丢着几颗带泥的红薯,正中则埋着荷叶外裹住黄泥的叫花鸡。
小厮打了个哈欠,朝元一道:
“小哥,好了叫我,两日没睡,今日都没个换班的人来,我先眯半个时辰。”
元一点头,便见小厮捡了块石头,用外衣裹住当枕头,席地睡去。
身侧老人则捧着一颗生薯,两眼无神地望向左右摇摆的火舌,嘴里不住地呢喃:
“阿兰……阿兰……”
元一用树枝挑开底下的干柴,好让冷风从底下窜进去,火烧得更旺些。
冷风吹了半刻钟,两人对坐无言,只有老人时不时喃喃的轻语。
红线无从问起,只好撑着脑袋,呆呆望着越烧越旺的焰火。
“别告诉其他人。”往日里清朗高亮的声音此时低得几乎让人听不见。
红线抬头,透过火苗朝元一望去,倒有些疑心是自己听错了。
“别告诉其他人。”
元一抬起头来,缓缓叹出一口气,勉强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