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喵呜”一声利叫,一团雪白从元一怀里猛地跳至高脚桌桌面,一点儿都没有忌惮的意思,甩了甩身上湿哒哒的长毛,激得四个人一脸的水珠。
这猫还不罢休,伸了个懒腰,随脚踢乱红线刚推出去的十六个铜板,搅得精瘦老人桌上摆好的银钱一通稀烂,随后施施然从桌上一角跳下去,踱步至檐柱旁边,悠悠地舔舐自己身上毛发。
“带了只什么?带了只祖宗!”
精瘦老人吹着胡子大喊,满脸嫌弃地擦完脸上湿水,这才一个一个数尽自己的铜板。
内屋后院里忽地一声大喊:
“陈张三!还不赶快的死过来!老娘头发被你那破驴叼上了!”
玉桂坊的老头忙不迭地丢下手中骨牌,怀里铜板稀啦啦落了一地,也没功夫去捡,慌慌张张朝屋后面跑去。
“哎哎,怎么又走了一个!这牌还打不打了!”须发皆白的老人瞪着眼睛喊他。
红线推开椅子,蹲身将老头掉落一地的铜板拾到手心,笑笑,道:
“都打了半个时辰了,您老还不累么?歇歇等雨停吧。”
“累?老夫如今才七十六岁,正是该在牌桌上力搏的好年纪,有什么好累的!”
“得了吧,两圈儿下来你兜里银钱还多么?每日都数你输得最多,偏偏劲头儿还最大。”精瘦老人道。
“怎的,我都不说停手,你这刚赢了一把,就要收了银子走人?”
“哎哎哎,瞧你这话说的,我是那种人?今日不打得将你这根榆木老拐杖抵给我,我是决计不会离开的。”
双手揽着铜板堆到玉桂坊的柜台角落,红线微微勾着笑意,背对两位老人,道:
“两老问过我的主意了么?”
“瞧这话说的,你这女娃还想去别的地儿?”
转身过来,元一已经自自然然地在老头的空座上坐下,拂去桌面水渍,一边将手上袖袍的雨水拧净,一边悠然自适道:
“那小子就只好暂代陈爷爷搓两把?”
“这就是了!来来,丫头,你也来,坐下坐下!”
雨雾蒙蒙,混沌的天幕折射进红线的眼底,让她的眼睛也弥漫上一层浅浅的乌灰色,眼底一丝小小的微光和这片乌色搅和在一起,像在其中拧成了一根长长的麻绳,往里往外扯动着。
一时只听得沟壑中流水潺潺而过的声响。
“不了。”她垂眸,道:
“红香还在家等我,雨势已经算不得很大,此处也不远,跑快两步就回去了,回家换了衣裳,左右不过清水浸一遍的活儿,也不麻烦。”
行至廊沿处看了看天色,红线一口气说出诸多自己该走的缘由,唯有一点,却藏在她的心里,被现在的阴潮小雨越打越下去。
也不管身后人有什么反应,红线弯腰将竹篮提起,正要往外跨出时,空出来的一只手里塞进一柄微凉的竹木杆。
元一一手抓住红线右臂,一手将廊柱下还沥着水滴的油纸伞塞到她的手里,道:
“这不是有伞吗?怎么非要淋回去。”
见红线还要摆手拒绝,元一便道:
“这伞也不是我的,前日红香撂在刘婶那儿,刘婶差我去送,一直给忘了,正好,今日碰上了你,你就给带回去吧。”
红线指了指屋外小雨,问:
“你怎么回去?”
“回去?我还早得很,听说陈爷爷这儿藏了一坛六十年的小人参酒,今日怎么着也得讨上一口。”
“你小子!什么事都瞒不过你,那酒可是陈张三的命根子!”
元一哈哈大笑,掷了一小锭碎银子在桌上,也不管红线到底怎么决定,朝两位老人拥过去,没大没小的搭着两席肩膀,倒有些和他们称兄道弟的模样了:
“我买,我买还不行吗?”
坊内一阵爽朗的笑声回响在乌青色的身影背后,二十四骨泼釉的纸伞在疏疏密密的雨幕中离开,元一自然而然地收回了目光。
清风吹斜院子里的小雨,摇落枯褐色的玉兰树枝上的点点雨珠,雨珠坠进青石板间的缝隙,沿着小小的“田”字格流走。
红线收拢油纸伞,让阿饱提了竹篮先去备菜,朝屋里走。
屋内红香满脸愁容,一手撑着额头,一手盯着桌面一张薄薄的竹纸发呆,红线上前,见纸上乃是张小草的工笔画像,问道:
“又吵架了?”
红香点点头,复而反应过来,两手蒙住眼睛,朝高背椅凳上往后伏去,长叹一声:
“这回不是和我,是和李不白。”
“李不白?”
“可不是,这李不白好不容易和张小草看对眼了,前几日一桩大事,竟令得张小草整整七日没再和他说话,我瞧着这桩姻缘又要黄了!”
“七日?”红线掐指算了算,一惊,道:
“岂不就是你和张小草扯头发得那日?”
“姐姐你真是好记性。”
“那日如何?”
“那日恰巧是张小草的诞辰!张小草对这样的日子向来看得极为重要,早早就告诉过李不白了,李不白哪能不知道他的意思,千辛万苦寻了一只镯子,正要那日送给她。”
“镯子?”红线怔了一怔,想起那日在铜山寺接过的一只碧色环镯。
“说是好不容易托元一淘来的,装在一只极为精巧的楠木金丝嵌边盒子里,要借着这只镯子,在张小草生辰那日向她下订,哪知当日李不白的母亲忽地摔瘸了腿,李不白不得不急忙背了她娘去赵氏医馆。”
“后来呢。”
“后来,哼。”红香怒目切齿,道:
“后来可就完了!李不白竟托了元一去送这只盒子!”
“是,我见过他拿这只盒子在张小草的府里,怎么就完了?”
“这天煞的灾星,俗话说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元一不知道发了什么神经,不仅没把盒子送出去,还占了这只镯子,说什么也不肯让李不白送给张小草了!”
红香气得胸脯起伏不定,狠狠灌了一大口茶水,才又添一句:
“从来没见过这般无耻之徒!”
红线揉了揉额角两穴,思虑倏然像被一张织的密密紧紧的蛛网网住,一会儿是自己淋漓满身的不堪模样,一会儿是元一用力握住她的手腕瞪大双眼的模样,一会儿又是手镯,一会儿又是木盒。
想了半天,一道荒唐的念头从红线心里缓缓升起来,竟让她不自觉中自说自话,惶惶然道:
“该不是为我出头吧……”
“你说什么?”红香没听清,将耳朵凑近了,嘟囔道:
“阿姐,你总是这样,说话比蚊子声音还细,菩萨来了也听不清!”
红线慌忙起身,有意要避开这件事情,便从墙角拾来那柄二十四骨的油纸伞,道:
“在路上碰见元一,他说这把伞是从你那儿借的,让我还你。”
红香跳起来,瞪着眼睛向红线手里看去,复而一手将油纸伞往屋外撑开,在雨中转了好几个伞圈,旋落一连串的雨珠,冷笑道:
“我这儿借的?我怎么从来不知道自个儿有这么一把伞?”
红香扯这红线的胳膊,指着伞骨尽头一道小字喊道:
“姐姐你来看,这伞里头还刻了永安侯府的‘安’字,一瞧就是他自个儿手里的,想来是要用这把伞抵了他破坏的好姻缘,一把伞就能了事?他当我一线牵是什么地方!”
红线顺着红线指尖尽头望去,果然见伞骨竹木上浅浅刻着一个“安”字,霎时心中一悸,眼前便浮现出两刻钟前元一将这柄纸伞不由分说塞进她手里的神情。
红香还在絮絮叨叨,将油纸伞抛在角落里,嚷嚷着说什么也不会放过元一。
红线想的却是另一档子事,在心底沉寂了许久的猜测像在叩响极脆极薄的鸡蛋壳,一下一下的,将无数片并不坚硬的白壳顶碎,露出里面迫不及待要跃出来的心曲。
屋外雨停。
往事点滴更加清晰,元一那身赤红色的袍子在红线脑海里也就出现得越来越久,左右两手尾指相缠,缠了一圈又一圈,心里却有一个和门外玉兰树上相似的盘长结,怎么解也解不开。
“阿姐,阿姐?”
“什么?”
红线从恍惚中被红香摇醒,满脸惘然,道:
“怎么了?”
“我说,你闻到没有?”
“闻?闻到什么?”
红线迷迷糊糊朝四周看去,鼻腔中却蓦地窜进一股子烟气,鼻翼轻轻翕动,她有些不确定,问道:
“哪来的烟?”
红香一脚踏出了门槛,左右张望,便见东边伙房里的窗户和门洞中滚滚不停地冒出青烟。
红香大喊一声:
“阿饱!“
便见一个浑身沾满炭灰的青年匆匆忙忙从伙房里跑了出来,脸上一片乌漆嘛黑,出了眼睛鼻子的位置,已然完全看不出来什么表情了。
“你这是把灶台子给炸了不成!”
阿饱将头深深低下去,被身边窜出来的青烟呛了两声,像犯了错的小孩一样低声回话。
红香大嚷:
“你是蚊子吗?蚊子叫的声音都比你大!”
红线缄默地站在红香身边,也将头低下去。
只听阿饱回道:
“二小姐,灶台,灶台被我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