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的边缘并无从黄沙到荒草的过渡,而是由一线枯绿倔强地围在大漠外侧,每隔数十里,便有一座塔矗立着。
一列背着弓弩、头顶斗篷的人默然踏入沙丘上,他们身后跟着的年轻人拖着一袋袋干涸的树苗,在年长者警惕的拱卫下,挖开死气沉沉的砂砾,直至下面的砂土微微湿润,才将树苗栽入其中。
“塔灯灭了,我去看看怎么回事,你们继续。”
沙漠边缘宁谧的夜晚,中原那边吹过来的风都是湿润的,年轻人看着父辈向塔的方向走远,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把背带来的水粗暴地浇沃在树苗周围。
“真不想干了。”年轻人对旁边的母亲说道,“我们为什么不答应官府的邀请,迁居到水米丰美的地方去?”
母亲说:“那不是我们的故乡。”
儿子问道:“我们不是大夏人吗,大夏就是我们的祖先打下来的啊?!”
母亲没有否认,沉默地栽种完属于她的树苗后,扔下一句“我去给你拿点儿吃的”,便转身离开。
儿子孤独地坐在树苗边,看着繁星,很久,很久,直到一声虚弱的求救传来。
他立即警惕地望去,只见来的是一个穿着官军服饰、瘦骨嶙峋的人。应该是渴极了,开始喝自己的血,坚持到的大漠边缘。
“求求你,救救我……给我点儿水喝吧。”
一见是官府的人,年轻人立即上前,把水囊递到他冰冷的双手里,他立即咕嘟咕嘟地喝了起来。
“喝慢点。”年轻人开始搭话,“大人是哪里来的?听人说,最近出关的官队就只有禹阳来的,您该不会%……”
禹阳来的大官,欠他一个救命之恩,想想就很让人振奋。
就在年轻人开始畅想未来时,那喝完了水的大漠来客突然丢了水囊,赤红的眼睛直直地盯着他,浑身抽搐着喃喃。
“不够,好渴,我好渴啊……好人,你再给我点儿水喝吧……”说着,他一把抓住年轻人的手,力气奇大,年轻人的骨头几乎都要断了。
他这才惊恐地发现,对方的胳膊上全都是自己咬出来的牙印,他显然是渴极了,竟是靠喝自己的血坚持爬出大漠的,而现在,这大漠来客要来喝他的血了。
“不、不……”就在对方一把将他扑到,要撕开其血肉时,“嗖”的一发冷箭穿过夜色,精准地命中了其眉心。
年轻人连滚带爬地逃出去,才刚回到队伍中,就被父亲一脚踹在地上。
“族老教的东西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吗?!那是伪装成官军的冰血巫嗣!警戒!点灯!”
随着他们将骨哨放到嘴边猛地一吹,遥远处的塔上,灯火骤然熄灭,与之呼应的其他灯塔,也纷纷熄灭了灯光。
很快,清澈的月光就照见了那些沙丘上逐渐靠近的人影。
他们人数不多,一百余人左右,行尸走肉般向边境挪动着,这一小队人立即分散开张弓搭箭,可饶是他们箭法精准,却仍有一些已经靠近了百步之内。
年轻人知道,一旦被这些冰血巫嗣靠近,他们必死无疑。
“父亲,我们逃回去吧!”年轻人见拉扯不动父亲,又向一侧已经拔出刀的母亲哀求,“我们又不吃朝廷的俸禄,凭什么要替朝廷守着边界!”
“儿子,你回去告诉族老,今晚的巫嗣我们拼死会拦下一半,但仍可能有五十名以上进入大夏境内,让官府请灭玄司来处理……”
他的父母如同山一般丝毫没有动摇,儿子却崩溃了。
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巫嗣亢奋地靠近,五十步,三十步,二十步……
“你们到底是在效忠谁?!”儿子疯狂大吼着,“叔叔婶婶、大伯大娘他们也是这么死的!我们的王早就抛下了我们,他不会再回来了!什么龙雀,都是假的!”
儿子泪流满面,忽然,他看见母亲手里正准备拼杀的长刀落在了沙地上。
母亲做了三十年的守沙人,甚至手刃过豺狼,绝不可能临阵抛却兵刃。
他呆呆地抬头望去,只见一头神明般巨鸟从大漠中飞来,巨翼划过夜幕,翅膀上漫射的光,连群星都为之黯淡。
相反,那些疯狂的巫嗣却倏然都停在了原地,下一刻那神鸟对着大地俯冲而下,张口发出一声啸叫。
这啸叫穿云破空般扫过大漠,那些接近边关的巫嗣在这一阵啸叫中,突然七窍流血,朝着天空中那飞过银月的神鸟张开双手,既似复仇,又似膜拜,最终倒卧在了黄沙中。
……
“果然在这里。”温槐序垂视着那些逐渐淹没在黄沙中的巫嗣,神色莫名。
祈寒酥在这龙雀上已经坐了半日,这半日中,她大多数时间都痴怔着看向大漠,什么也没说,因为每时每刻的风景都是不同的,而温槐序也没有打扰她,直至月上中天,来到了大漠边缘,她才明白对方的目的。
他不止是想劝她离开大漠这么简单,他还想去找那些巡粮御史官队中失踪的人。
官队被巫嗣袭击,没道理只剩下地宫中那几个,其他迷失在大漠里的也都凶多吉少,而这些人……已经被转变为巫嗣了。
祈寒酥看着那大漠的边缘,被龙雀救下的人们。
他们既无感恩,也无惊惧,只是兀自怔立着,好似积攒了很多年无法言说的心绪。
“枕仙儿。”祈寒酥还是这么习惯地叫他,“他们是什么人?不像是住在大漠里的。”
“他们的祖先曾经是这里的人。”温槐序缓缓道,“不过,他们现在自称‘守沙人’,世代在大漠的边界栽种草木。”
祈寒酥露出诧异之色,忍不住扶着龙雀宽阔的背部,微微直起身子。
那一座座漠海灯塔后,林木幽深地沉睡在月色下,如同是另一片望不到边际的大漠。
“原来是他们……”祈寒酥喃喃道。
“你知道?”
“出乡去,远绿青,守沙人,好杀人。”祈寒酥回忆道,“小时候姆姆教过我,如果有一天嫁出盐江城,只能跟着大夏的官道走,因为走别的方向,会遇上守沙人的村落,盐江城的人,他们见一个杀一个。”
守沙人围绕着整个大漠建起村落,造烽火塔,一旦发现有盐江城的人出现在大漠边缘,便会如同军队一样集结,格杀勿论,是让盐江城头疼的大敌。
他们并未归附于大夏,尽管困苦,却仍是世世代代围绕大漠栖居,导致整个大漠除了险峻的边界,只能走大夏朝廷的商路。
说话间,突然,有人抬起手中弩,对着低飞的龙雀猛地射了一箭。
这箭矢在暗夜中借着扬沙的大风,一瞬间命中了龙雀的翅膀。
龙雀发出一声惊云遏空的怒鸣,正要俯冲而下时,温槐序一手握住了它的角。
“不要动他们。”
龙雀有些委屈,明显认为这些守沙人在恩将仇报,可到底还是听从了温槐序的命令,转身飞回到了大漠中。
良久,在看不到边界后,龙雀落在了一处沙丘上,让二人落下后,展开翅膀,让温槐序去看那刺着箭矢的创口。
“可以了,当年战场上都被扎成刺猬了,还能连飞数百里,怎么如倒变得爱撒娇了。”
说着,龙雀低下头,呜鸣着将身子伏在了地上。
温槐序回头对一脸好奇的祈寒酥道:“发簪借我。”
祈寒酥默默从发间摘下那发簪,以为他要给龙雀处理伤口:“我来吧,我擅长弄这个,只要它别啄我。”
温槐序却摇了摇头,拔掉了刺在其羽翼上的箭,挽起袖子,用发簪的箭头在手腕上横划了一下,让自己的血滴落在了龙雀的翅膀上。
“你这是做什——”祈寒酥刚要问,下一刻,却发现龙雀那不断渗血的箭伤瞬间就凝成了伤疤,而伤疤也在短短几个眨眼间迅速干涸掉落,恢复如初。
“放心吧,它是我的战骑,已经活了快一千岁了,就算不这样做,过几天也会痊愈。”
祈寒酥想起了唤婴姥姥口中关于长生不老的说辞,迟疑着问道:“也就是说,你能让……”
“没错,传闻中的长生不老药,就是我。”温槐序故意把流血的手腕凑到她嘴边,“我可比那个唤婴姥姥实诚多了,想长生不老吗?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祈寒酥蓦地往后推了推:“我不要。”
温槐序:“哦,为什么?”
祈寒酥:“因为你看着不像那种十世修来的好人,感觉有诈。”
温槐序听笑了,道:“只是这样?”
“也不止吧。”祈寒酥抱着膝盖抬头看天,“唤婴姥姥和我说这些时候,我总想着,要是我真的跟她那样,活个百八十岁的话,那我要先后送走爷爷、姆姆,皮皮……对,现在还要加个白狸,到最后了,就剩下我一个人,有点难受。”
“也许你在这个过程中,还会遇到一些新朋友呢?”
“……”祈寒酥把脑袋枕在膝上侧眼看他,眼眸通透,好似采撷了头顶上的星光,“枕仙儿,那长生不老的你,这么多年,遇到几个能说知心话的新朋友呀?”
温槐序那总是流荡着笑意的眼眸沉了沉,他没有说话,也抬头望着月亮。
很显然,没有回答,也是一种回答。
祈寒酥裹紧了他那雪青色的外衫,稍微挪过去一寸。
“没事儿,你有什么苦水可以跟我吐,我记不住事,转头就忘了,不会说出去的。”
龙雀也往这边挪了挪,窝成一团,巨大的身躯充当着靠垫,让温槐序倚坐着。
“你才多大年纪,敢跟我交心?”
祈寒酥摸了摸龙雀光滑的羽毛,也往里面舒舒服服地一窝。
“倒苦水还挑什么年纪,皮皮经常夸我擅长当水桶。”
温槐序失笑,拿起被拔出来的弩丨箭,缓缓道:
“苦水吗……非要说的话,你还记不记得,在被漠蚕蛾蛊惑的时候,听到一些风石天堑里的怪响?”
祈寒酥略一回想,确实想起了在迷宫时,那些模糊的惨嚎。
“难道不是我的幻觉?”
“只有那些声音不是幻觉,它是长嬴古国遭到天灾时残留下来的回响。”温槐序道。
“枕仙儿,我一直想问,长嬴古国到底在哪里?”祈寒酥想起唤婴姥姥说过的先朝旧史,“我从来没有听说过。”
枕仙儿抓了一把地上的沙子,随着沙子流水般从指缝间漏下,他开始缓缓讲述道:
“你脚下的这片大漠,在很久以前就叫做‘长嬴’,意为长夏无冬的丰饶之地。后来,因为一场战乱,或者说,一场天灾,长嬴古国毁了,只剩下一座颓圮的孤城。”
“他们的王……是个不可理喻的暴君。带着子民打着一场不可能赢的战役……那一段征战的日子里,长夏之国,冰封千里。”
“不过,他还是赢了,亲手斩下了大巫的头颅,获得了大巫的一切。而也在他几乎要踩着前朝的余烬称帝时,他发现,所有靠近他的人都变得逐渐疯狂,认为他会取代大巫,成为天地间的新神。”
“于是他强迫那些曾为他舍生忘死的子民背井离乡,焚烧他们的史书,将推翻前朝的功勋赠与兄弟……好似长嬴古国根本不曾存在过。”
“自然,长嬴的子民们不能接受,凭什么他们失去了一切,却不能享有功臣应有的待遇。他们要如同大巫麾下的巫祝一般拥有奴民和食邑,要其他部族的百姓见到他们如对英雄般跪迎……”
“然后,理所当然地,王被刺杀,而那些仅存的长嬴之民,也因此被流放,成为了游荡的族群。他们没有一个可以依靠的王,只能靠自己,一代代人试图浇沃黄沙,播种树木,寄望于有朝一日让这沙海重新变回千年前的万顷良田……”
听到这里,祈寒酥已经半梦不醒了,呢喃着道:
“良田……真好啊……只是不知道他们把树种到盐江城的时候,能不能接纳我们……”
“不会的。在外人看来,盐江城是恶人的避风港,一照面便是你死我活,大夏朝廷也拦不住。”
酥饼半阖着眼,忽然问道:
“枕仙儿,我也是恶人吗?”
“……”
“我出生在这里,吃着恶人卖的米,喝着恶人打的水,我是恶人吗?”
她语调平静,并没有半分质问的意思,好似从小到大就习惯了被外人视为异类一般。
“你可以不是。”温槐序同样也平静地答道,“睡吧,等天亮了,送你回家。”
词条:
【守沙人】
古巫朝时代治下有许多部落形成的小国,其中最大的一个被称作“长嬴”。
因不堪巫那残忍的人殉制度,长嬴古国联合各部拉起反旗,因而激怒大巫,在奋力抵抗下,举国倾覆于天灾下。
在推翻了巫朝,斩杀大巫后,由于温槐序不想建立第二个巫朝,便将胜利的果实拱手让给最好的兄弟,也即大夏皇族的祖先。
而长嬴古国的残余部在反抗大巫的战役中付出了几近灭亡的代价,却没有得到王应分给他们的贵族身份,愤怒之下刺杀长嬴王,但此时的长嬴王已经是长生不死的了。
于是这些人不再以长嬴之民自称,而是改名守沙人,守望着被大漠吞噬的故国,希望通过植树造林消灭大漠。
【龙雀】
受温槐序之血肉喂养而长生不老的古国战骑,它的现世是长嬴王苏醒的象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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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守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