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你女儿喝一口烬雪湖的水,如果她能痊愈,王小姐也可以交由你诊治。”
“不行!”
“可以!”
丹若诧异地看去,那一声“可以”竟然是病弱的王饮絮说出口的。
“饮絮,你怎么能这般胡闹!”二夫人一脸不满。
“二娘,如果你不相信丹若大夫,为什么还让她来为你诊身孕?”她喘着气,凝视着二夫人,“而对我,却要请傩师?”
“那……自然是因为老爷最珍爱你这个女儿。”二夫人脸色变了变,“二娘还能害你不成?”
王饮絮睁开奴婢的搀扶,一步一步扑到丹若面前:“我并非质疑傩师,只是这位祈姑娘猜得没错,我的确是被那些歹徒推进了烬雪湖。能猜到这一步,大夫应该也能救我。”
最后,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丹若大夫身上。
“小姐的意思是……想要求镇痴寮诊治,还要我们代你染病试药?”丹若问道。
王饮絮紧紧抓住她,近乎哀求:“若真是焦渴病,我这性命就系于大夫一念之间。如果令嫒有个万一,饮絮身边乖巧的丫头无数,都愿意为您奉养终老。”
她是盐江城最受宠爱的人上人,一府之隔,庶民有如泥淖,说出这样的话,也丝毫不觉有哪里不合适。
丹若脸上露出一瞬痛苦,掰开王饮絮紧紧抓着她的手,仍是摇了摇头。
“大漠之中,蜃楼诅泉无数,以烬雪湖最毒,哪怕只是喝上一口,也有恶化致死的可能。恕我不能让小女为你冒这个险……”
王饮絮被丹若推开,脸色一变,随后丹若话锋一转,走上前接住傩师手中的银壶,回望向祈寒酥。
“但是治疗轻症之法,我女儿已经得我衣钵。所以这水……不必非要让她来试。”
下一刻,她一仰头喝下一口那银壶中的水,祈寒酥瞳孔一凝。
“姆姆!”
然而为时已晚,丹若毫不犹豫地咽下那一口水,还将那巴掌大的银壶倒过来,示意给傩师看。
“傩师,这样可以吗?”
傩师爷沉默了一阵,他一转身:“你冒犯大巫,一个时辰内必遭神怒,你女儿若没这个本事,本师也不会作法为你向大傩祈求神水,好自为之吧。”
他带着信众弟子离去,二夫人脸色极度难看。
“你们镇痴寮的贱命怎么敢和小姐相提并论!饮絮你也是乱来,我、去请长公子!”
她气急之下带着一众奴婢离开,王饮絮忙趁机动作。
“丹若大夫,我院中各种珍药齐备,若……若这位祈姑娘诊治有效,我必有重谢!”
丹若张了张口,似要说些什么,但嗓子已经逐渐嘶哑起来,给了祈寒酥一个眼神,她立马跟上。
众人来到王饮絮的院子里。
她的院子里花草更多,甚至还有池塘,里面悠闲地游动着五颜六色锦鲤。
可此时祈寒酥已经没有心情细看,径直奔向王饮絮闺院里的茶房。
这里除了煮茶,平时也用来炖补品,珍奇药材更是一应俱全。
“不用那么着急,一个时辰后,前症才会显露。”
“姆姆,你教过我,焦渴病人最好不要多说话,以免恶化后会有肺裂的症状。”祈寒酥一改先前的乖巧听话,眼底的神色冷如冰霜。“现在我是大夫,去躺着。”
丹若愣了愣,知道女儿生气了,摇了摇头,转身离开,留下门前站着的王饮絮。
王饮絮看着擦肩而过的丹若,似乎想起来自己的二娘,倚靠在门边,对着手忙脚乱的祈寒酥,语气中带上一丝酸意。
“你娘对你真好。”
“小姐,我不喜欢你,请你也不要说话了。”祈寒酥一边忙一边不耐烦地回道。
旁边帮忙生火的奴婢大惊:“你这怪丫头好无礼!知道这里是城主府吗?!”
“算了。”王饮絮摆摆手让那烧火奴婢退出去,靠近祈寒酥说道,“我不是故意让你替我试药,我也有我的难处。不像你还有娘亲疼爱,我出生起就没见过我娘,二夫人又看不惯我,只有想办法嫁到中原,才能逃过这些明枪暗箭……”
祈寒酥依旧绷着脸:“听不懂,别和我说这些。我姆姆赌上命换来的诊治机会,我不会乱来,把你们这儿最好的药材都拿来。我姆姆如果有个万一,你们城主府里的人,我总要带走几个。”
她声音冷冽,眼瞳深处露出一丝择人而噬的意味。
反正她算是看明白了,既然城主府不把外面的人当人看,那她也不必顾忌。
王饮絮一阵惊惧,后退了小半步后,勉强维持住了贵女的仪态。
“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她的确可以放心,至少能听得出来,对方是真的着急。
王饮絮退了出去,刚到了院子里,便听见外面有敲门声。
高文跃谨慎又关切的声音从门外面传进来。
“小姐,你锁上门做什么?长公子担心你,特地让我来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
茶房。
“皂荚,五个铜钱那么重……胆矾……这胆矾怎么……”
王饮絮院里的奴婢们已经把药材都摆上来,各种药材一格一格地被放置着,上面都标好了名称。
但祈寒酥抓药时,却焦急得犯了难。
此时摊在她面前的胆矾是蓝绿色的,而镇痴寮平时用的胆矾较为廉价,是那种因放置过久而呈现浅绿的胆矾。如果看不懂药名,她根本无法肯定自己拿的到底是不是正确的药材。
“这到底是不是胆矾……”
祈寒酥从没有一刻这么后悔平时没有仔细学认字,如果有好好学的话,现在不至于这么拿不准。
至于张口叫人来问,她还没有傻到那个地步,如果被人知道自己连药名都分不清,肯定会被赶出去,到时候就会延误诊治的时辰。
就在她犹豫时,自己悬在胆矾上的手忽然又不受控制地动了起来,迫使她抓起一小撮胆矾后,那股玄奇的力量又消失了。
好似某人在肯定她的判断是对的。
“枕仙儿?”
今天第二次作祟,祈寒酥讶异过后,却没有那么惊惶了。
……难道他在诱哄我向他求助,这样他就能吃掉我的耳朵?
祈寒酥脑子里闪过孟婆子的鬼故事,就在她试图琢磨后半辈子用一只耳朵能不能讨生活时,茶房的门开了。
“酥饼,听说你在帮小姐治病?”
祈寒酥瞬间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文跃!你来得正好,快帮我看看这到底是不是胆矾!”
“哎哎别急。”
高文跃被她拽过去,又挣开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袍,瞥了眼那些复杂的药名,对酥饼的困境了然地笑了一下。
“不认字儿啊,唉,其实我也不是不想帮你,但是你昨天那么对我……你知道我们读书人都是要面子的。”
“我……”祈寒酥忍了忍,垂眸道,“我会把屋子让出来,让你好好备考。漠蚕纱也可以给你……只要你告诉我,这两个字到底是不是胆矾。”
“不不不,我不是指这个。”
“其实我在外面听说了,你娘带你过来,肯定是想求我回去完婚的,但是吧……你和我的身份实在是天差地别,以往我是怕伤到你,就没有明说,正好今天趁这个机会……”
“婚书可以退给你,社火节过后,还会雇人送你回中原,可以了吗?”祈寒酥再次催促,“文跃,我只是想让你告诉我,这到底是不是我要的胆矾,你是读书人,不会不认识这两个字。”
感受到她口中的一丝从未听到的恳求之意,高文跃只觉得心情出奇地好,他绕着祈寒酥转了半圈,才施施然开口。
“当然,我就是为了帮你,才求了小姐让我进来的。”高文跃拈起那写着胆矾的字条,“不过,你既然都答应了这么多,能不能再答应我一件事?”
祈寒酥咬着牙:“还、要、什、么?”
“咱们能在这大漠中相遇,也是有缘分的,我舍不得你。虽然你我没有夫妻的命,但也不是不能带你去中原。”高文跃从袖子里掏出一张文书和朱砂,“在这儿按个手印,我可以纳你为妾,一样带着你去中原享清福。”
“什么是妾?”祈寒酥皱眉问道。
“你不用懂,按了手印,等下我自己和寮主解释。”高文跃瞥了眼门外,“你听见了吗?你娘可是在咳嗽呢。”
这一句话,如击七寸,祈寒酥顾不得其他,立即按了红手印。
“别拖了,快告诉我!”
她拿着那写着胆矾的字条贴到高文跃眼前。
“这是不是胆矾!”
“哦,你拿错了,要不是我在,你差点把你娘害死。”高文跃故意指了指旁边其他的错误药材,“那个才是。”
他说完,满意地折起那纳妾文书,心里头的算盘珠子啪啪响。
小姐撞的邪又岂是她这一介庸医能治好的?最好是一口气药死丹若,就再也没人能用前面签的婚书约束他了。至于丹若的生死……怪谁呢?活该她没眼力见,看不到他的潜力,也活该她教的女儿不认字。
高文跃刚一转身,突然后颈一痛。
一股巨力将他抓过来,扔在地上,随后毫不留情的一脚,先踩在他的五根手指上,在他张口要惨叫时,又是一记窝心脚,让他叫都叫不出来。
“你知道朱砂除了拿来骗人卖身,还能拿来做什么吗?”
高文跃痛苦中睁开眼,只见“酥饼”忽然像是变了个人似的,踩着他的胸口,慢慢碾动着,从发辫里抽出一只小剪子,在他带来的朱砂上沾了沾,抬眸看他时,眼含着一抹戏谑的杀意。
“听闻你要考科举啊。你说,要是我在你脸上刺个‘囚’字,你将来怎么证明自己是翰翁弟子,而不是盐江城中李代桃僵的逃犯?”
她、她想毁我仕途?不,她怎么知道这种做法会毁了他一辈子?!
高文跃痛得像虾子一样弓起身子,脑子空白了一瞬,片刻后,他反应过来这一举动的可怕后果,神色扭曲地张口大叫——
“你胆敢——”
“嘘……”
酥饼一手抵住自己的嘴唇,一手将那沾了朱砂的剪刀尖儿压在他的脸上。
“别动,敝人手艺不佳,刻歪了就要换一边来了。”
“你……”高文跃眼中终于涌出恐惧。“别!酥饼,我们是要做夫妻的,你不能这么做!”
“没那么严重,就算被刺了个囚字,你不要脸皮不就行了?这个你肯定很擅长。”酥饼话锋一转,“不过,在大夏朝当官入仕,还是要考察官吏的德容言功……不,五官端正的,要是脸上真的削掉一块皮……”
说着,剪子尖儿已经刺破他脸上的油皮,一条细细的血线顺着他脸颊流下。
“别!我求求你!要我做什么都行!”
“文书。”
高文跃慌忙交出来,“酥饼”看都不看,直接丢进药灶上烧毁。
高文跃见状,挣扎了一下还是没能从对方脚下逃脱,只能讨好地求饶。
“你不是急着熬药吗,胆矾,对,那就是胆矾!我帮到你了,今天的事儿就当没发生过,怎么样!”
“酥饼”扯出一个冷诮的笑:“不怎么样。所谓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你都说那是胆矾了,怎么能出尔反尔?要不,你自己吃吃看,一盏茶内你没被毒死,我就信你。”
“不!别,我真看错了,你别冲动!”
高文跃挣扎又不敢挣扎,就在他恐惧地闭上眼时,对方忽然没动静了。
片刻后,他睁开眼,就看见“酥饼”微微蹙着眉,自言自语起来。
“留着干什么,等他回去想方设法报复你,来套虐身虐心,然后看你够惨了,就痛改前非,最后包顿饺子噎死你吗?”
“什么是饺子……呵,行吧,这是你自己的事,我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骗你的耳朵吃。”
“还有,胆矾没选错,相信你自己的判断。”
言罢,酥饼缓缓闭上眼,倒退了两步,扶着灶台,如同失神一般。
高文跃趁机爬起来,逃到门口,待拉开距离,他的恐惧才逐渐褪去,疑惑地看向祈寒酥。
“你……你刚才到底怎么了?是什么东西上身了吗。”
祈寒酥抬起头,眼神也不像刚才那般可怕了,这让高文跃有些相信了自己的猜测,挺直了腰板,刚要重提刚才的事,就听见祈寒酥幽幽开口。
“文跃,你脸上那道血印里沾了朱砂,要是不及时把伤口拨开清洗,你就要永远留在盐江城了。”
按着脸上那道细细的血线,恐惧重新爬上高文跃的双眼,他大叫一声“疯子!”便逃也似地冲出门去。
祈寒酥缓缓出了一口气,她瞥了眼药匣里那安静的玉枕头,抿了抿唇,转身迅速抓好了药,在灶上熬了起来。
很快,三罐要用到的药一一炖上之后,她终于稍微轻松了一些。
蹲在药灶前拿小扇子扇炉膛时,酥饼漆黑的眼仁里映出温暖的火苗,低声开口。
“枕仙儿,谢谢你。”
“嗯。”
药罐里逐渐飘出祈寒酥所熟悉的对症药味,心放下一半的同时,不免也有点复杂。
她实在没想到自己遇到难处时,高文跃只想着趁机勒索,最后还是这个吃耳朵的妖怪帮了她。
“那个……”踌躇半晌,她期期艾艾道,“是不是我以后只要好好供奉你,你就可以像今天这样帮我?”
温槐序阴阳怪气道:“原来你是想供奉我啊?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把我带出来,是想把我卖了。”
酥饼心虚地摸摸鼻子:“带你出来透透气嘛……要不,我明天给你买猪耳朵解解馋好了。”
温槐序:“……小仙就非得和猪过不去吗?”
酥饼:“你不喜欢猪?还是在中原的时候没吃过猪肉呀。”
温槐序:“嗯,没吃过,但是我看见猪再不熄火,药就要炖糊了。”
“啊啊啊啊!”
……
老康酒馆。
到了每天老康头打盹的时辰,客人不多,连皮皮便出来看场子,顺便挂上新刻的菜牌,不一会儿,门口的帘子随着风铃被拨动,她一抬眼,便瞧见了一个外乡人走了进来。
一身料子上乘的绣云黑衣,戴着同色的纱笼头,身背一口重剑,一开口,却是个女人的声音。
“来两个拿手菜。”
“好嘞,要酒吗?”
“喝酒误事,不用了,钱不会少你的。”
连皮皮看着她摆在桌面上雪亮的碎银子,眼睛也变得亮闪闪的。
“好嘞,给您再送您盘现炸的槐花酥。”
黑衣女人听见“槐花酥”三个字,随意地望向那吊在柜台上的菜牌,片刻后,她眼神一凝,鹰隼般锁定了上面的一个字。
“碎肉馕饼、香煎驼峰、杏皮水来咯!”
不多时,连皮皮麻利地端出来几盘美食,却见这位黑衣外乡人来到了柜台边,手上拿着那刻着“槐花酥”的菜牌,一片晃瞎眼的金叶子被她放在了柜台上。
“小姑娘,告诉我,这字是谁刻的?人去哪儿了?”女人露出和善的笑,“放心,我是中原来的客商,想在盐江城落户开店,看刻字的人手艺不错,想约他刻匾。”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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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十章 附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