琥珀这句话尖锐,但贾母的原话还要更难听许多。这位最好体面的老人家真是被王夫人干的事气到了。
这得从这位东安王妃的来访说起。
自打林黛玉和林怀谨去见母舅后,不一会就有传讯的同贾母递话,道是东安王府有管家来报帖子,说半个时辰后,东安王妃要来荣国府探访。
听闻,贾母忙道王熙凤去开了正门,自己又亲身前去以国礼接应。
半炷香后,果真就有着一长串的队伍过正门落了红杖和引幡,摊开一众杖剑,放下绿缎金线的七鸾华盖青方伞,至荣禧堂前,再一连带出七八个穿金带银的丫鬟,牵着东安王妃的手下了轿子。
贾母恭恭敬敬地问过安,再细看东安王妃那一身珠翠罗琦,竟是将正经的官身都穿了出来。
见状,贾母忙道:“王妃突然来访。不知有何事情?”
那东安王妃见贾母行礼,忙扶起贾母,温切道:“老太君万万请起。我此行来倒无有什么公事,而是来随礼的。”
“此话怎言?”
东安王妃道:“老太君晓得,我父亲乃是义忠亲王,先前去江南时,同林御史有一面之缘,甚是喜爱林御史的一对儿女。今日偶然听见出门的丫鬟说林家兄妹刚来,因此才想着前来探望一番。若有冲撞之处,还望老太君见谅。”
贾母感叹:“怎会冲撞。王妃既来荣国府中,那必是我们一家的荣幸。我那两个外孙刚才去见了他们舅舅。既然王妃要见,那我现在就去叫我那两个外孙过来。”
东安王妃道:“老太君且先不急。说来冒昧,林家兄妹此次进京可是没有告诉旁人?”
贾母问:“王妃为何这么说?”
东安王妃停顿,似有些犹疑地缓缓道来:“前些时刻,我那回报的丫鬟说,她见林氏兄妹下船行轿子时来的下人不多,细看来竟是连个贾府的大嬷嬷,大管家都没有见的。”
说到这里,东安王妃又忙补充道:“我想着老太君既然如此在意这对兄妹,而荣国府又正是京中最体面显赫的宅府之一,接人的排场定不可能如此简素,那细想来定是老太君对他两人别有安排了。”
东安王妃这一段话竟是让贾母全然愣住。她望向身边一周的丫鬟仆从,想说什么,但在脸上表情变了两番后,陪笑着开口。
“王妃此言说的正是。我就这一对最是宠在心尖上的宝贝,本是想着要热热闹闹迎进府中,只是我那女婿性格最是个正直清廉的,特意托信说使不得如此大的排场。”
“这正是我早来有些犹疑的地方。”东安王妃握着贾母的手亲切道,“我本是带了一对南海贡来的赤珊瑚玉珠,又添了些许给孩子不必多道的小物件以作薄礼,但如今看来,却竟是打乱了老太君的规划。”
“怎会打乱?王妃送什么都是好的。”贾母忙道,“琥珀,你去把我箱子里那对掐金丝的盘蛇点珠翡翠镯子带来,顺带问问是谁安排瑾儿和玉儿进府的。”
琥珀点头诺了,等她走后,贾母又是笑着同东安王妃闲聊片刻,直到送王妃暂去洗风时,才将原本指使出去的琥珀重新叫来,听她在耳畔回告。
“回老太太的话,林公子和林姑娘这次来府上的车轿是二太太准备的,我问了一圈,确是只派了几个三等丫鬟随行。那周瑞家的说,林公子林姑娘正同着二太太在荣禧堂的偏房聊谈,被二太太热情招待着呢。”
“我竟是没见过只拿三等丫鬟招待的热情。”贾母冷笑道,“真当我是老眼昏花了,明处当着我的面热情着,这背地里竟是连东安王府的王妃都知道国公府的人冷待亲戚,把那出嫁嫡女的孩子都不当正经人看。”
须知荣国府同东安王府虽是关系不错,但随着贾家的没落,如今两府的来往逐渐也是淡了。贾母眼看着好不容易小辈有个亲近的,结果竟然非但没能搭上条线,反而给别人看了笑话,跌了体面。
贾母越想越气,更是忍不住道:“我们这等人家对外最重要的就是体面,哪家的小姐回母亲的娘家竟只有几个三等丫鬟去接?她这么一闹,当真是连外面的脸面都不要了!”
“你把她叫过来。我倒要问问,我们府里竟是连几个接人的丫鬟都养不起了吗?若是真的,我那两个宝贝平日的银钱倒也用不得从公账里出,我自己来养就是。”
琥珀低着头,听着贾母一顿骂过,气消了些许后,才诺着退了堂,去王夫人处将对方同林家的两人请来。
来的路上,三个人脸色各有各的精彩。林怀谨是其中最镇定的——他基本能猜到发生了什么,只是对于这位东安王妃究竟是什么样的角色一时心里没谱,握着林黛玉的手,说不出多些安慰。
而王夫人却是多少连脸都挂不得住,一面想着到底是发生了什么,竟然惹得老太君如此生气,一面又是对这从未见访过的王妃心生不安,到荣禧堂前,见到同贾母谈笑的王妃,同林家的两人一并忙答道:“见东安王妃的安。”
那王妃笑着说过场面话,但却是绕过王夫人,捧起两兄妹的手笑道:“这便是林御史的一对儿女吧。我先前令父亲随去的宫中嬷嬷可用得习惯?怪不得父亲说江南人杰地灵。我今日一看这风骨气度,竟是比我父亲口中所说的还要更强百倍。”
林黛玉先前同王夫人一问一答时压紧了神经,如今至堂中遇见东安王妃这样温切的关心,一时愣住,回过神忙道:“谢王妃的安。”
东安王妃牵着林黛玉的手,竟是又说笑了几句,才转过头问林怀谨:“我听老太君说你是去拜见自己舅舅了,不知你父亲同你送给舅舅们的信可是送到?”
林怀谨沉吟。他琢磨了一下该怎么答,一想自己先前遇到的冷脸,就只是敛了一半的火气,轻声摇头:“回王妃的话,舅舅们事忙,想来是要再等一段时间——今日去见两位舅舅时,大舅舅说不忍见面,二舅妈说二舅舅今日正在斋戒,却是没见到两位舅舅。”
这话约等于向贾母的脸上又打了一巴掌。
她脸上陪着的笑容凝固,少见地难掩恶火,只看向王夫人道:“我老了,见识少。我怎不知道斋戒时,竟是见面都不能见了?”
从刚才就被撂在一边的王夫人先还未从尴尬中缓过,如今更是惊魂未定,连道:“斋戒是不影响的。我只是担心哥儿姑娘两人今日过度烦累,故才撒了个善意的幌子,如今不想竟是耽误了正事。”
说着,王夫人便叫身边的丫鬟快去将贾政请过来。不想东安王妃却打断了王夫人的话。
“既然是未见,那也不用了。我看饭点也是到了,若是此时惊扰了贾员外,到也是我的不是了。”东安王妃轻描淡写地结束了这个话题。
她牵着林怀谨的手,笑着转问贾母:“只是我此次前来荣国府,确是有一事想求老太君,还望老太君能够谅解。”
贾母忙道:“王妃请讲,若是有我这个老骨头能帮上忙的,我自然万万是乐意至极。”
东安王妃道:“既是如此,那不知道我今晚能否请瑾哥儿去王府一叙旧缘。”
这话一出,全场寂静。林怀谨更是猛然抬头看向东安王妃,只见对方的目光和自己相视,那张明艳动人的脸上,竟勾着某种似笑非笑的意思。
谁都没想到林府竟然同东安王府的关系如此亲密——若是早知道如此,莫说是寄养过来的林黛玉和林怀谨,就是连带着整个林家这桩姻亲都要重新掂量掂量重量。
最快反应过来的贾母顺势道:“既然王妃想叙旧缘,不若一并留餐。”
东安王妃笑道:“老太君的话当正我的心意。若是今晚东安王府里没有从有父亲府中来访的人,我当真是乐意至极,只是今晚却真有别事,这餐是要改别日了。”
所以我也算在这件事里吗?
林怀谨听着东安王妃这句话时,愣了一下。他下意识瞥过一旁的林黛玉,却见林黛玉也望着自己。直到被贾母过问了意见,才回过神一一答复,又被对方撵着去换了身金贵的衣服,随东安王妃并出正门,同林黛玉两人分过,望着自己的妹妹随着荣国府的大门关去,隐了身影。
事至此时,东安王妃方才收敛了笑意,转头看向有点走神的林怀谨,同对方对视,见对方眨了眨眼问:“刚才那一出戏,你还满意吗?”
林怀谨道:“承王妃厚情,自是没有更满意一说。”
东安王妃戏谑道:“你现在倒是装起来了。怎不见你刚才直言‘舅舅们事忙’时的伶牙俐齿?”
林怀谨怔顿,他方才认真看过眼前三十多岁的女人,从那张莫名感到熟悉的脸上读出了某种亲切的味道,柔声道:“自然是因为方才是假的,现在是真心的。”
东安王妃道:“既然如此,你可知道我是谁?”
林怀谨道:“我想听您说。”
东安王妃听罢,她的目光一时从林怀谨的身上挪开,望向了车轿外那重厚重的帘幕。
“东安取得乃是‘安平’的意思。你养父母应该同你说过荣国府先前的来历。而当年的东安郡王也是武将出身,因此同荣国府的老国公有所交往。只是老太君那一代就开始转走文功,才同荣国府疏冷了关系。”
说到这里,东安王妃停顿,她转过头,笑着同林怀谨说:“至于我,我其实见过你。只是你绝对没有印象。”
“……”
林怀瑾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同东安王妃坐在轿子上,陪着对方闲聊了一会,听着东安王妃末了转话问:“我听父亲说,你是想要走科举的路子?”
林怀谨道:“正是如此。”
东安王妃说:“既然如此,你不若随前代先人的路子,去考童子科。须知汉有谢廉、赵建,唐有刘晏,杨炯,宋有晏殊,杨亿,都是少年成名。当朝的太子同你年纪不差多少,若是考了,正合着能当一个东宫伴读。”
本来有些许发呆的林怀谨听见此话,当场愣住。他转过头,见东安王妃笑吟吟地望着他。
“你不乐意吗?还是说你想陪着你那妹妹多消遣一段时光。我倒看你挺在意你那叫黛玉的妹妹的?”
林怀瑾下意识想要反驳。但话到嘴边却哽着说不出来。东安王妃见状,也不着急要林怀瑾表态,只说是问林怀瑾晚上想吃点什么。距离去王府的路还有一阵,他大可以慢慢想。
想他需要知道什么,想他该当问些什么。
林怀瑾在脑海里把这个问题思索过一遍,他问东安王妃:“问王妃的安,是谁对当下的现状不甚满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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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东安王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