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薛宝钗而言,生老病死,命途无情,时光总是冷漠而匆忙的。
母亲自父亲逝世后便沉寂起来,偶尔打理家务,督促兄长读书继承家业。
薛蟠却有些不以为然,他是正房嫡子家业本就应当属于他;至于读书一事,既然有祖荫恩泽自然不必费力科举;要说采办算账一事更是白费力气,底下的管事和账房先生难道养着不做事吗?
他天生富贵,本就应当享受荣华才对,跟人谈生意免不了应酬,这才是他该做的事情,结交兄弟,觥筹寻欢。
见他这副说辞,薛姨妈也不好多讲,年前管事也向主人家请求还家,没有他帮忙打理铺子,这几月底下铺子庄园渐渐入不敷出。
因父亲临终有言,薛蟠总是把妹妹当半个管家来看,虽然初见独断专横的影子,却总会听妹妹几句话。这使得薛宝钗不再似以往那般专注书本,渐渐变得克己周全。
黛玉与宝钗一直有书信往来,当初分别时想着可以时常写信,实施起来却颇麻烦。
官驿送信慢,且没有什么急信就懒散的分发,两人一个来回便是大半个月。写信时说春花烂漫,收信时花已开败,只能附些死物。
宝钗知她恐会赌气,特地在回信时附了自制的干花与胭脂,称信虽迟然春景之盛已得,才把人哄好。
后面黛玉来急信说母亲去世,父亲欲令自己前往外祖母家,日后来信怕是不便,待自己安定下来再将地址告知与宝钗。
宝钗先前从信中得知林姑母身体不大好,却没想到竟早逝了,又见信笺不复往日奇巧兼有泪斑点点,念及自身不由悲从中来。
切肤之痛难敌丧亲之痛,前者浮于体表,伤痕褪去便遗忘了,后者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仅次之。【1】
宝钗已知丧亲之痛,因此更怜惜黛玉至情至性无人宽怀,宝钗心里焦急万分,恼恨自己是女儿身不能便宜行走,情急之下热毒反复,把身边人倒吓得人仰马翻。
薛姨妈问及才知是贾敏仙逝,一把将宝钗搂进怀里叹息,“她那样厉害的一个人物,竟然早去了。”
念及旧日闺阁情义,薛姨妈特地把儿子叫到跟前,“当初你父亲在扬州病逝,我们承蒙你林姑父一家关照,你去扬州替我和你妹妹去看看吧。”
薛宝钗眼睛一亮,连忙求着自己也要去。薛蟠贪玩推说船上带个姑娘家不方便,薛宝钗便说那年自己与母亲也曾一起去扬州。
兄妹俩拌嘴,想到旧日时光,薛姨妈心中一颤,拍板决定跟女儿一起去扬州祭奠,薛蟠留在金陵照看底下商铺。
见母亲动了意,薛蟠哪敢再胡说八道,自然赔笑着跟母亲妹妹讨饶要同去扬州。
一是不放心母亲和妹妹两个弱质女流出门,二是听身边人吹说扬州女子曼妙多姿。
三人轻舟简从,只带十余壮仆并八.九个伺候的丫鬟,上了船宝钗心才安定下来。
在母亲催促下,不过两日一行人便抵达扬州,岸边早有林府的家仆等候,一干人等还是在以前的庭院暂住。薛父去世后,薛姨妈做主从林如海手里把房契买了过来。
打发底下人先去收拾屋子整理行装,薛姨妈直奔林府而去,宝钗自然跟着母亲前去。
薛蟠本来还想小坐休憩,也只好跟着母亲妹妹前去祭奠。他跟林家根本不熟,三杆子外的亲戚竟然这么急迫,薛蟠只能归结于母亲妹妹知恩图报。
薛宝钗跟着母亲进入灵堂,只见黛玉跪在灵前,眼睛红肿,这与几年前的自己何其相似,宝钗未语先悲。
“黛玉妹妹,我与母亲来送林姑母一程。”宝钗轻轻说。
“辛苦姐姐与姨妈。”黛玉双眼发红,嗓音嘶哑。
两下无话,宝钗便跪在灵前将自己路上抄写的往生经一页页投进火盆。
傍晚,薛姨妈一路劳顿打算回家休养生息,便唤宝钗同去。
宝钗起身看见黛玉瑟缩了一下,依旧没说话,便与母亲去门外言说欲留下来陪妹妹。
薛姨妈替她理了理衣衫,又将身上的斗篷脱下来给宝钗系上,“你妹妹也没个亲生姊妹陪伴,唉,你愿留便多陪陪妹妹,劝她多用餐饭,她身子骨弱熬不得,你也注意不要苛了自己。”
薛宝钗看着身前的系带,母亲在夜里渐渐隐去身形,默默回头陪着黛玉,她突然惊觉母亲这几年除了沉寂,青丝中竟夹杂了几丝白发。
临近亥时林如海才回到灵堂,让人将小姐扶走,黛玉不肯。
林如海对独女一向宠爱,夜间寒凉更不会准她久守灵前,他叹着气哄女儿,“回去吧,你母亲若知我允你久跪在此,必不会理我,说不定连托梦也不肯了。你已霸占了敏敏一个白日,就连夜间也不肯让我与你母亲独自说说话么?”
薛宝钗也在一旁劝扶着,黛玉便忍泪随丫鬟回房,宝钗对如海行了一礼也随之离开。
林如海轻抚棺木,“我想,岳母既能教出你这样脱俗绝伦的女儿,我把黛玉送去教养也是个不错的选择。京中子弟出众者多,日后黛玉也能寻一门好亲事,再有贾府帮衬,谁敢欺了她去。”
“如此,我算是不负你所托了。”如海将额头抵在棺木上,“你莫要怨我,我承诺过你的。”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2】
黛玉回到房内满目悲伤地对窗坐着,丫鬟雪雁在一旁侍立。
宝钗进门看见这一幕,心中暗自摇头,走近将窗户关了,坐在她旁边牵着她的手捂着,心疼又责怪:“手都这么冰了,还对窗吹风。”
“吹吹风,感觉自己就没那么难过了。”黛玉红着眼眶说道:“上上回我与你写信,母亲还笑话我附的诗作稚嫩,问及你平日都爱做什么。”
说着说着眼泪就流下来了,“我以为母亲只是普通的风寒,明明就是普通的风寒,怎会……”
说至后面她哽咽住了,失声痛哭起来。宝钗连忙将她抱进怀里,一如当初,宝钗心里也为淡淡的愁绪萦绕,两人如同冬日里取暖的小兽,紧紧相拥着汲取那点微薄暖意。
宝钗轻轻拍着黛玉,黛玉哭了一刻钟,抽抽泣泣地勉强能说话了,又揪着宝钗的上衫控诉道:“父亲,父亲他也不要我了,他要把我送走,刚刚在母亲灵前他还嫌我碍着他了。”
黛玉仿佛找到了可倚仗可信任依靠之人,紧紧抱着宝钗:“说不定他趁我一走就要娶姨娘,占了母亲的位置!”
真是越说越离谱了,宝钗见她还真情实感地流出眼泪,心疼又好笑,“不会的,不会的,林姑父事务多,是担心照顾不好妹妹才会做这样的决定,天底下哪个父亲舍得抛弃亲女儿呢?”
“他就舍得!母亲才逝世他便迫不及待要将我扫地出门。”黛玉小声控诉道,半响自己也觉得怪无理取闹的,父亲早已将道理告知自己,自己也允了,这会儿被宝钗抱在怀里她就忍不住闹上一闹。
宝钗自然不知她这番心思,只觉得林妹妹果然偷偷看了不少话本子,才会胡思乱想。
看来即将少小离家对黛玉的影响颇深,自己是否该与林姑父说上一说,暂缓一年半载应当无虞。
只是自己终究是外人,与林姑父提起此事不大得宜。
正思忖间,袖子被黛玉拉了下,黛玉犹豫问:“今晚姐姐与我同睡吗?”
“妹妹不允么?”宝钗打趣她。
“没有没有,只是……”黛玉语气颇为难以启齿,故而欲言又止。
这倒勾起宝钗的好奇心,“只是什么?”
黛玉不知道是现在说出来丢人,还是明日被宝钗姐姐指明更丢人,她涨红了脸:“母亲说,我睡觉老爱踢她,她才不愿与我同睡。”
没想到她支支吾吾半天,原是这等小事,宝钗忍住笑以免小姑娘窘迫得撞了树桩子。
安慰她道:“我幼时冷香丸尚未制成,体内热毒反复,久病成医也明白了一些医理。”
“医书上说,孩童睡觉蹬腿,是因为里面的骨头在生长,蹬的越厉害说明精气劲儿越足,能够快快成长起来呢。”
“竟还有这般说法,往日里我整日看些诗书,倒不知医书也这般有意思,宝钗姐姐是从哪本书上看见的,我也托人寻来看看。”
宝钗一时间不知黛玉是否察觉了什么,只搪塞道:“幼时在父亲书房看见的,一时倒记不得名目了。”
又说:“若有时机,妹妹与我同去金陵许能寻得。”这自然是不可能的,宝钗这话说得自己也心虚,便催促黛玉睡觉。
许是哭累了,许是宝钗正轻轻拍着她的背哄她入睡,黛玉很快安眠。
四更天,宝钗觉得脖子痒,迷迷糊糊地摸到一脖子水渍,黛玉不知什么时候钻进她的被褥里面,紧搂着她在睡梦中不停流泪,竟濡湿了宝钗的脖子。
宝钗被惊醒,借着外面的烛光仔细打量黛玉,她本就削瘦,如今更是憔悴虚弱了,小小的一团缩在自己怀里,跟冬天的街头小猫似的。
宝钗又爱又怜,将她抱在怀里,轻轻哼着幼时听过的安眠小调,待黛玉睡得稍安稳了也不敢松手,只轻轻拍着。
无忧无疾,福寿宜宜。愿忧愁疾病都远离你啊,小家伙。
踏入梦乡之前,宝钗还念着,明日得托母亲与林姑父说一说才行。
【1】《庄子·田子方》:“夫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
【2】出自李白《三五七言/秋风词》
林?娇气小哭包?黛玉很快就要变回林?阴阳怪气?怼怼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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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伤心人互慰慈母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