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嚣过后,众人短暂地松活了两天,又开始打扫园子。
贵妃恩旨,让各位小姐与宝玉入园居住,先祖留下的贵重物品自然摆不得。
王熙凤坐在主座吩咐下人将东西搬进库房,平儿拿着册子一样一样核对记录。
王家以武将起家,代代重武轻文,嫡亲女儿连字也不识几个。
平儿自幼聪慧宽厚,最得熙凤信重。两人又试了女子那事,那信任里也流露出几分狎昵轻亵来。
平儿只一味看着册子,并不敢直视她凌厉明艳的脸。
与自家奶奶的事,不过是房中寂寞,一时派遣,如今二爷回家她自然要识趣,避着两位主子走。
说到底,主仆有别,何况是这位动不动就打雷下雨的姑奶奶,当初不过是顺水推舟保全自身而已。
熙凤也不知怎么回事,这几日格外烦躁,看见平儿那低眉顺眼的样子就来气,忍不住挑刺,找她的话茬子。
平儿从前也没少被熙凤当众下脸,今日不知怎的悲从中来,眼泪刷的留下来。
她也不作声,就直着泪眼看人,倒把熙凤噎住了。
“如今倒养得愈发娇气了,说你两句就哭上了?”熙凤硬着眼神骂道。
笑话,这里来往全是下人,若不压住这小丫鬟,以后她还管得住谁?
“奶奶心里有气,何必对着我撒,满屋子爷们公子,谁不比平儿贴心?”平儿心里撑着一股气,将名册往桌子上一丢,带着哭腔往外跑了。
“小浪蹄子,胡说八道什么!”
身旁的小厮不料平儿如此大胆,见二奶奶脸上一抹阴狠,心里有苦难言,跪地求饶。
熙凤自一旁的花瓶里拿出一枝梅花赏玩,在满室静默中冷笑一声:“这梅花暂时插在花瓶里就得意了,忘了是谁将它修剪妥贴。”
在所有下人隐晦的目光中,她艳丽的唇中轻轻吐出毒舌信子:“我倒要看看,离了根的花能开几时?”
兴儿苦不堪言,外面那位云奶奶有了身孕,二爷这才打发他回来探探底,不料竟撞上这等场面。
他慌着为平儿姐姐求情,雷霆万钧之势在头顶汇聚,直吓得两股战战,此行一无所获。
贾琏现下正得云梦的趣儿,因她有孕,稀罕上头,满口答应迎她进门。听闻凤姐声势愈胜,现下也是头皮发麻,置身于刀山火海之上。
他何尝不知此事荒唐,心中却有隐秘的恶念驱使他。
太太与姨妈一个不管家事一个仁厚慈爱,偏偏凤姐霸道善妒,如同一只昂首挺胸的雄鸡,他总该让她知道厉害!
这厢,凤姐哪受得了旁人的气,她得了消息,听得底下人传来的消息,计上心来,这才令平儿与她一处,唱出反间计。
平儿此番也是半真半假。她自幼服侍熙凤,两人情分自与别个不同。
熙凤霸道专横,做主将她许给琏二爷后,两人一年也难得同一次房。兼之那事……
平儿虽时常告诫自己,心里亦免不了不忿。
凭什么你入戏时你侬我侬,霸道强势得令人心悸,如今二爷一回来,我便要同你做戏给那薄情郎看。
平儿跑到溪边,见河水清凉,用绢子沾了水,去擦脸上的泪痕。
李纨陪着老太太说了会儿话,念着贾兰放学,与身边的大丫鬟墨竹辞去了。
两人见溪边有人哭泣,李纨恐她想不开,自己远远避开了,打发墨竹去瞧瞧。
不一会儿,墨竹来回禀:“那边是平儿姐姐,说是思念家人。”
李纨轻轻一叹,平儿是陪嫁丫头过来贾府的,偏生凤丫头又是个善妒有手段的,苦了她了。
念及两人境遇,李纨竟想去劝慰她一番。
才踏出半步,李纨转了方向,只轻轻道:“回去吧,兰儿快回来了。”
墨竹应是,主仆两人如出一辙的板正规矩,如同墨斗量过的,早已不知如何逾矩。
贵妃恩旨,闺阁小姐们在安排下欢欢喜喜结伴挑选院子。
黛玉一眼看中清幽的潇湘馆,众姐妹笑她:“此处清雅,倒与妹妹相称。”
黛玉轻轻一笑,幼时她也是有家的,母亲喜爱竹子,常说“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1】”。富贵之花徒其表,平地之竹固水土。
幼时不解其意,母亲遗留的风骨却一直支撑着黛玉。
她不愿做那朝生暮死浑浑噩噩的蜉蝣,她不愿成为缠绕在宝钗身上的菟丝子,她不愿卑微如草芥般任人拿捏。
凭什么她必须哄着宝玉,凭什么她只能寄身外祖家,凭什么她父母的遗财都要遭人窥伺呢?
大观园里的繁华褪去,舅父表兄却端起伪善关切的面孔,要代为经营打理她的资费。
红楼绿瓦,高门大户,不过是粗鄙丑陋拘于其中,外人不得见,内里人便自诩污浊为风致,忸怩作态起来。
不过身外之物罢,便惹得豺狼露出獠牙来,黛玉哂笑一声,“悉听舅舅安排。”
两人说了一番安抚的愿景,便喜不自禁地令她退去。
黛玉收住笑,身形颤了颤,紫鹃扶着她往亭子里走去。
黛玉摇摇头:“先回屋吧。”
她需要一点时间去消化那点子怅然,与宝钗一处的时间过于珍贵,黛玉希望只与她静静的在一处。
底下小丫鬟见黛玉归来,熟练地端上石斛茶,上好的燕窝在炉子上慢慢炖煮,室内飘着似有若无的清香。
饮了一盏茶,黛玉看向茶杯里的石斛,入口微微的甘甜,似乎已经顺着周身的血脉流入脏腑,蜜意在心里弥漫,黛玉的思绪也开阔许多。
横竖当作寄身的资费罢了,此后只当恩情已尽。
黛玉稍作歇息,鹦哥儿就叫道:“宝姑娘来了,宝姑娘来了……”
宝钗时时来院子里,丫鬟们起初还依着规矩传报,后面见两位姑娘亲近,知她们交情非同一般,也就省事不报。
没了传报,宝钗出入院子随性许多,其中往来与自家无二。
连宝玉送的这鹦哥儿,见多了,每日窥见人影便叫唤着“宝姑娘”。
黛玉听见声儿,旋即起身去迎她。两人在门前正对着,宝钗笑道:“怎的起来了?”
黛玉转过身去,只摸摸鹦鹉的翅羽,不说话。
鹦鹉不乐意被她压着,拍拍翅膀,飞到房梁上,开嗓:“宝钗、宝钗……”
“快成精了,畜牲东西。”黛玉没好气地骂道。
“作甚与它计较。”宝钗牵着她的手,温声将人往外边领。
“我瞧着今日天头适宜放纸鸢,正想来邀你。”宝钗悄悄勾着黛玉的小指。
“哼,横竖你最大方的,少不得要请其他姐妹同来。”黛玉不情不愿地跟着她往园子里走。
“这可冤枉我了。”宝钗引她去早已备好的长桌边坐下,上面摆着两副菱罗纹手笼,并竹篾、白纸、笔墨、浆糊等物。
宝钗为黛玉戴上手笼,两人指尖相触,心中俱是一颤,碍于周围丫鬟伺候,宝钗只若无其事地收回手:“偶尔,我也想只约妹妹赏春。”
黛玉嘴角一抿,葡萄大的眼睛里全是依恋珍惜之意,纵使周围还有丫鬟伺候着,她也不似平常矜持,依在宝钗肩上娇娇的。
宝钗好笑不已,既想亲一亲黛玉淡粉如桃花的脸颊,又顾及着分寸,只借着替她捋一捋发丝的机会,悄悄爱怜她的粉面桃腮。
黛玉羞怯抬眼,落入宝钗满目春情的眸,两下里,欢喜情意流转。
两人静静地牵着手,风夹裹着花香路过,一片娇艳的花瓣躺在砚台上,在墨液上舒展着裙边。
宝钗引着黛玉行至桌前,素手执笔,笔尖在纸上蹁跹,竹、梅、松跃于纸上。
岁寒三友,于纸上陈列,是黛玉的风骨,黛玉的风骨却远不止于此。
宝钗在风雨飘摇之际,看见宝珠堕于泥泞之中,甘愿以身化雨,助她洗净尘埃。
在不知不觉中,宝钗目光坚定锋利,任谁见了她此时的神情,都不敢信这是往日见人三分笑的宝姑娘。
燕子衔春来,宝钗又绘了一株兰草居幽谷。
黛玉从不知她有如此画技,能将几种草木绘出连景。
宝钗意气使然,挥洒自如,一气呵成。
待顿笔收尾,才扶着桌案,轻启檀口,舒出胸中意气。
黛玉心神一动,提笔在那纸鸢上落下一首七言绝句:
春流方露岁寒骨,墨枝幽含花魂香。
笔走艳夺桃李光,满卷经纬雅纸芳。
笔尽处,宝钗手抚上竹毫,温软相触。一人仰山,一人俯就,两下里,眼角眉梢俱是浓情笑意。
黛玉捏着绢子,终是难掩羞意,轻轻一堆。宝钗被她推得心慌意乱,佯作阵势,拿起两人题笔的雅纸,盯着墨迹出神。
宝钗较黛玉年长,亦曾在父亲书房翻阅过避火图,此间年岁增长,那些避火图也逐渐呈现出本里来。
宝钗心里如同被三千根黛玉的细发扫过,随着彼此亲近,越发心痒难耐。
心上人,最是磨人。
宝钗手心发痒,只想替黛玉捋一捋她的鬓发,好叫她乖觉些,匀出半分心神处理杂事。
两人不过偶尔指尖相触,抬眸弯唇,已过去大半光阴,却只制好一只纸鸢。
那只纸鸢被香菱拿去晾干,宝钗看着上面点染的褐青赤各色,忍不住拿起团扇遮掩脸面。
这……着实花哨了些……
待羞意过去,宝钗缓缓放下团扇,正对上黛玉那双盈满喜意的含情目。
宝钗忍不住也弯了眉目。
黛玉见她欲说还羞的情态,忽将李义山那首却扇诗吟出:
“莫将画扇出帷来,遮掩春山滞上才。
若道团圆似明月,此中须放桂花开。”【3】
宝钗脸色骤然红润,一时竟比红纸还艳,这小丫头片子,越发得意忘形了!
宝钗百无办法,只得匆匆跑了。
黛玉同样心跳如鼓,她突然意识到,若是宝钗穿上嫁衣,不知该是怎样的艳光四射,光彩照人。
黛玉抚上心口,她不是不期待的。
【1】出自苏轼的《於潜僧绿筠轩》
【2】雅纸:四川省洪雅县特产国画用纸,产于洪雅青衣江畔,以"龙须草"为主要原料,手工抄造而成。可制纸鸢。飞于空中,能发出声响者称风筝;无声响者称纸鸢。
【3】出自《代董秀才却扇》李商隐
最近在刷奥数题,有点想挖新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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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春寒尽成双制纸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