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王不禁睁大了眼睛,没想到天丰帝会这么说。
他布置在东宫的眼线,分明说了,这是萧淮川自己准备的。
父皇日理万机,又怎么会关心进士宫花这等小事,还专门赐了贾敬不一样的宫花?
齐王越想越觉得不可能。
他稍稍抬眼,望着上座积威甚重的天丰帝,又看向距离天丰帝只一臂距离的萧淮川,两人座次亲近,谁人瞧着不说一声父慈子孝?
当真刺目得很。
齐王只觉得嘴中发苦,心中发酸,对萧淮川的不忿也就愈发深重。
到底是父皇一手教大的太子,当真是偏心……
萧淮川却不管齐王心中是何想法,他现在正看着贾敬。
天丰帝并不是为了偏袒他,想要故意替他遮掩,才说宫花是自己所赐。
宫花确实是天丰帝所赐,甚至可以说,都不是萧淮川请求天丰帝为贾敬赐花,而是本就该天丰帝另赐宫花给贾敬,萧淮川不过是帮天丰帝办了差事罢了。
但是,阿元为什么会知道,宫花是天丰帝所赐?
萧淮川可以确定,自己事先并没有透露给贾敬。
贾敬自然也注意到萧淮川的目光,他这次没像先前那样避开视线,反而迎上,微微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真的知道。
这件事,前世时,萧淮川告诉过他。
贾敬从小跟着萧淮川屁股后面长大,他一个眼神萧淮川自然明白。他虽然不知道贾敬是从何处知晓这件事,但在处理眼前这件事情上,两人倒还算心有灵犀。
见贾敬愿意理自己,萧淮川只当贾敬先前是在闹什么脾气,如今已经好了。
心中没了包袱,萧淮川面上更加轻松坦然。
两人间的眉眼官司也入了齐王的眼,让齐王认定,这中间定然有猫腻。
齐王看似恍然大悟,“原来是父皇所亲赐宫花。”
他目光稍稍扫视了一圈在座的新科进士们,接着道:“贾培元能得父皇亲赐这独一无二的宫花,想来一定有过人之处。”
“说来惭愧,儿臣最近懒怠,没关注朝堂之事,倒是不知贾培元做了何事,让父皇如此龙心大悦?”
他此话一出,那群新科进士们也都若有若无的朝上座看去,齐王殿下说出了他们的心声。
贾培元到底凭什么可以带那朵独一无二的宫花?
是真的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还是,就像齐王所说那样,贾培元得太子青睐,关系亲近。
齐王不依不饶,萧淮川却淡定自若,甚至端起了一杯茶,轻呷了一口。
萧淮川出身于天丰元年,比贾敬大两岁,三岁时被天丰帝册立为太子,于这位上也近二十载,又怎么会不知道,他如今的位置有多难做。
尤其是一个身强力壮长成的太子,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天丰帝,他老了。
史书里不得善终的太子,太多太多。汉武之太子刘据,唐宗之太子承乾,哪一位不曾是他们父皇的骄傲,群臣看好的储君?
可终究是父子离心,兵戎相见,令人唏嘘。
即便宫花非天丰帝所赐,萧淮川也会提前向天丰帝请旨。
私自更换御赐宫花这样光明正大挑战天丰帝君威的事情,萧淮川还没蠢到那个地步。
天丰帝又怎么可能看不出齐王的心思?但到底是他喜欢的儿子,不过是多问了一句,没什么所谓。
“贾培元,上前来。”
天丰帝喊了贾敬。
贾敬恭敬上前,走到厅中央,他微躬着身体,眼眸低垂,没有直视天颜。
“抬起头来。”
天丰帝再次打量了贾敬一番,这次看得时间更久了一些。
齐王不明所以,难道他父皇还看脸不成?
他承认贾敬那张脸确实好,今年钦点的探花郎都比不得贾敬。
“不错,还是像的。”天丰帝点了点头,终于开了尊口。
“像谁?”齐王脱口问出。
在座的新科进士们也都竖起了耳朵,好奇圣上说的是谁?
天丰帝身居高位,目光如鹰隼一般,扫视全场,“朕知道,你们好奇贾培元的宫花,那么朕也不瞒着你们。”
“贾培元的宫花,若是实际说来,也算不上朕所赐。”
“想来一等神威将军贾代化的威名,你们应当也都听过。”
贾敬微微抬头,余光瞟见天丰帝脸上的一丝追忆。
几位新科进士的脸色变了变,有意无意地看向贾敬,自然是听说过的,就是这位贾培元的父亲。
天丰帝似是在追忆,“天丰十年,代化领兵出征北上,于关外败敌,使得北狄十几年来不敢再犯。”
齐王早就注意到那些新科进士们的神情变化,又听天丰帝提及贾代化的功绩,故意说道:“贾将军的威名,想来无论是朝野上下都是知晓的。”
“贾将军战功赫赫,为大乾立下汗马功劳,是大乾的猛将战神。”
“父皇赐宫花给贾培元,是为了贾将军?”
言外之意,贾培元获此殊荣是沾了祖宗荫蔽,可即便如此,这样明摆着给贾培元搞特殊,必然也会引起这些新科进士的不忿。
贾培元到底只是贾培元,不是贾代化。
天丰帝像是没听见齐王的话一般,开口道:“因为那场战役,代化身受重伤,自此落下了病根。”
“在天丰十二年,便早早去了。”
“那年,培元才九岁吧?”
贾敬喉咙干涩,眼眶也微微发红,声音颤抖,“是。”
天丰帝絮絮说着,“代化临终前,拉着朕的手说,他戎马一身,就是学问不多,没曾想幼子聪慧,将来定是贾家最会读书的。”
“若是能考中进士,也算是为他老子扳本了。”
“但他已经看不见幼子头簪进士宫花的那天了,拜托了朕,定要选朵最美的宫花给培元,肯定是最好看的那个。”
天丰帝面色更加哀恸,“我与代化从小一起长大,他一直辅佐着朕,为朕分忧。”
“最终更是捐躯报国,那么他的一点遗愿,朕又怎么可能不满足?”
“噗通。”
天丰帝的话,情真意切。贾敬直接跪倒在地,深深一拜,这拜的并非是天丰帝,而是是他的父亲,贾代化。
心中却只觉得讽刺,上辈子落得那般下场,多半都是天丰帝的手笔。既想要老勋贵们为他效力,又怕勋贵们实力壮大。
幸好他父亲去的早,若是看见天丰帝这一手鸟尽弓藏,兔死狗烹,恐怕会死不瞑目。
而自己得幸中进士,那也是因为科举的糊名制度,做不得一丝假,不然,可能早就将自己丢下榜去。
天丰帝自然见不得贾敬考中进士,因而前世,贾敬刚考上进士,宁国府如今当家人贾敷便出了事。
座下众人面面相觑,无人敢应声。圣上都说到如此地步,谁还敢逆着来,斤斤计较?
齐王扯了扯嘴角,“没想到,贾将军如此一片拳拳爱子之心。”
天丰帝眼神轻飘飘的望了齐王一眼,虽不掺喜怒,却让齐王一个激灵,反省自己是否刚刚说错了话。
“代化乃至整个宁国府,自大乾开国以来,便是忠勇之表率。”
天丰帝的声音低沉,“贾氏一族,世代忠烈,赤胆忠心。”
“便是贾培元他考不上进士,朕都能赐他一官半职,以慰贾家忠魂,何况只是一朵小小的进士宫花?”
此话一出,新科进士们皆将头垂的更低了,原本的嫉妒在天丰帝一番诉说下,早已经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钦佩和羞愤。
况且,他们如今入仕,嘴上说着读圣贤书,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可哪个又不想封妻荫子呢?
天丰帝的声音变得欣慰几分,“如今,贾培元不负先人期望,以科考博取功名,光耀了贾家门楣,这亦是我大乾之福。”
贾敬身体微微颤抖,再次深深拜下,扣手谢恩,“谢圣上隆恩!”
心中却道天丰帝好演技,南曲班子都没他那般会唱。
但天丰帝既然搭了这座戏台子,就别怪自己在这戏台子上,喧宾夺主了。
贾敬直起身后,眼神坚定,“臣贾培元定当不负圣上所望,誓将秉承家训,勤勉为公,不负圣恩,为君分忧!”
少年郎目光灼灼,响亮清脆的声音掷地有声,落在了每一个人的耳畔。
萧淮川的嘴角早已经扬起,阿元就该这样。
齐王已经彻底哑火。
天丰帝眼眸闪了闪,稍纵即逝,紧接着他哈哈大笑,满意地点了点头,“好,好啊!有如此栋梁,大乾何愁?”
“代化也能含笑九泉了。”
天丰帝感慨完,又将目光投向座下其余众人,眼神含着期待和赞许,
“尔等皆是今年的新科进士,大乾的栋梁柱石。”
此话一出,在座的新科进士们顿时精神一振,纷纷挺直脊背,脸上是难掩的激动。
“臣等定当竭尽全力,上报圣上之圣恩,下为黎庶谋福祉!”
贾敬暗自扯了扯嘴角,琼林宴,琼林宴,天子宴请新科进士,至此天子门生已成。
上辈子自己不也是这么被蒙蔽了许久吗?还因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他上辈子以为百般隐忍避让,就能消除圣上和新帝的忌惮,辞官避世,寻仙问道,只为苟全。
可事实证明,大错特错。
既然如此,他今世还忍什么?
忍无可忍,便无需再忍了。
贾敬抬头,冲着萧淮川粲然一笑,他一定会护住他之所爱,不论付出什么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