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水家别馆
蝉音尤微,竹风穿庭,菡萏尚含羞苞中,不胜凉风,亭亭未举,好一幅初夏晨景。水家别馆内,夜色尚未褪尽,天际,旭日微扬,鱼肚泛白。
别馆主楼二层,一全身墨黛夜行衣的男子在厢房门前踯躅徘徊。“你鬼鬼祟祟的做什么,可是有了秦业那老儿的消息。”男子一回首,就对上一个倒挂着的棱角分明、隆鼻深目的面孔,正是冷锋。
男子忙抱拳,算是行了个礼:“属下见过冷将军,按爷的吩咐,自秦业抵达扬州境内,属下一直紧盯着那营缮郎秦业,今日清晨,天未放亮,那秦业悄悄收拾了一包东西往林府去了,看那架势,应该是去找其弟秦慕白了。属下见其进了林府后竹林,便赶忙来回禀爷,不知爷起了没,又怕惊扰了爷修习。”
冷锋道:“原来是这样,你先下去吧,我告诉爷就是。”言罢,一个鲤鱼打挺,从檐上翻转下来,一把推门进了内室。却不想已见水溶穿戴完毕,一身石青色戎装倒是跟翠竹碧林相映成趣。
冷锋知其已知自己和暗卫影子的谈话,知其历来是惜字如金,清简惯了的人,就不多口舌,只默默的跟着水溶潜去了林府。
林府*竹林小屋(渚烟阁)
菡萏接天清风泣,翠荷铺池白露痴。
一样的初夏蝉音,一样的接天莲,映日荷,若在水家别馆则是大气恢宏的,在这赫赫林府却总是有一层数不尽的风露清愁,带着淡淡的凉意,摄了魂,蚀了骨。
水冷二人才临近林府竹林,便有一阵透骨凉意直冲穴脉,让人把那素日争强夸耀的心也淡了几分。你道这扬州城内家喻户晓的“外面任是热浪滔天,这林府竹屋却是终年清寒”是为何?
原来这渚烟阁是林海为其妻贾氏所建,只因贾敏虽是金陵人士,但自幼在北都长大,素性怕热,林海便为其在这炎热如火的扬州御史府内建了一座渚烟阁,其女黛玉虽素性恐凉,但自降世以来,不喜雍容妩媚的百花,到跟着翠竹、青草、碧水却有了数不尽的缘分,因此,虽有自己独居的煮雨斋,到十停有八停是歇在渚烟阁的。自贾氏死后,林海心情悲恸,又恐爱女睹物思人,遂锁了渚烟阁,平日并无人往来,因此,这渚烟阁比往日更寥落凄殇了几分。
“你好狠的心,自己亲生血脉的死活竟比不上一个反叛亲王的后人。忠君爱国,忠君爱国,这孔老夫子的书真是把你读痴了去,早知如此,当日我又何苦舍了这条老命,保了你读书,你让老夫百年之后,有何颜面见先父先母。”说话的老人一副痛心疾首的摸样,皓白的发是数不尽的懊恼,拍打胸口的鸡皮老手也更增了几分力度。被他数落的男子虽垂了头,但面上仍是坚毅的神情,清癯的眉目依稀可以看见当年意气风发、指点江山的美少年模样。真应了那句:寄言全盛红颜子,应怜半死白头翁。此翁白头真可怜,忆昔红颜美少年。
这鹤发鸡皮的老人正是年逾古稀,开春借女病逝告病在家的营缮郎秦业,被其数落的则是其相差二十余岁的幼弟秦慕白,这秦慕白原名秦少白,最是个痴人,一味的死忠,原是忠义老亲王的清客,老亲王爱他忠厚,遂把自己与青楼花魁所生的卿儿许配于他,因感敬忠义老亲王的赏识提拔之恩,对忠义王的家人历来是忠心耿耿,在忠义亲王坏了事后,护送忠顺王府的宝物偷偷回了苏州,找到忠义世子、忠义老亲王二子水润指腹为婚的妻妙玉,托放在其处。自己则隐了半名潜进林府做了林如海的幕僚。
秦业见其面上虽有悲切之情却无悔意,甚至有几分羞愧之情的神色,知其是厌恶秦可卿败坏了家风,想到结连拭去的爱子、假女,终是气血盈头,骂道:“你只道秦氏败坏了家风,你又何尝知道她的艰辛,上有贾珍的淫威,下有贾蓉的默许懦弱,她一个门第单薄的女子怎能不苟且偷生。她真是太傻了,以为这样便可以换的你的心疼,换的秦钟的学业前程,用自己的清白换的秦家的安稳繁荣。一个弱女子,地位低微的重孙媳妇,要用多少心思才能换的贾府那样的规矩繁琐、门第森严的公侯世家的尊重和喜爱,可惜,她博得过贾府的轻视,博得过你的忽视,却博不过时间,博不过命。苍天,你何其不公!”
秦慕白叹道:“你以为我不在乎她的死活?她是我的骨血,是我的牵挂,你以为我不想把她留在我身边?若是我不在乎她,又何必在老王爷逝去时,把她寄养给你,只是家国终究不能两全,家国天下,终究是国为大,忠为先。她于我,也只能是舍,只能是弃。多说无益,哥哥还是把木盒给我,回京去吧。”
秦业先是气得不轻,后是惊疑:“木盒,什么木盒?可儿并未留下什么木盒啊,她只让我把这封信还有这个亲手缝制的决明子枕给你,决明子,清火、醒脑、明目,她到死还在记挂着你的身体啊!可卿,可卿,可人的卿儿,你说你黄泉碧落如何再与弟妹相见?”
秦慕白闻听先妻的乳名,只是心恸不已,但终究是忠义二字占了上风,仍是狠命拽着秦业的衣袖,猛烈的摇着秦业苍老单薄的身子,追问木盒的下落:“不可能,那个木盒,可是水润最后的依靠,我当时明明是亲手交给可卿的,她答应盒在人在,盒亡人亡——”
秦业听到这,再也听不下去了,拼尽老力甩开秦慕白:“你这个畜生,孽障,我没有你这个弟弟,秦家族谱上再也没有你秦慕白三个字。”话音未落,颤巍巍的破门离去。
“木盒?难道是——,秦慕白这真是一招好棋啊,任是找翻了天,当今也不会想到那个东西竟然还在京城,在他爱妃府邸。”冷锋禁不住感叹到。被秦业骂的狗血淋头,秦慕白总算是醒悟过来,忙追出去。
却不想,撞上了宋、林二人。原来翌日便是宋清和母忌日,林海恐其难过伤神,又临近端午佳节,便遣人唤清和回府。因心系妙玉和老父,黛玉心下烦闷,便屏退了紫鹃等人,自己则信步游走,不知觉中,已到竹林外,恰好碰上往她房里去的宋清和,于是二人便一同往渚烟阁来。
“秦先生,您也来这散心?”出谷黄鹂般的声音惊醒了张皇失措的秦慕白,也唤醒了沉思中的水溶。
秦慕白忙道:“是,是,来这散心。”黛玉笑:“秦先生要没事,去书房转转吧,爹爹正盼着先生去讲话呢。”秦慕白按下复杂的心情,尽力用平和的音调道:“那我先去了,大小姐、宋公子慢游。”
宋清和看着黛玉若有所思的目光一直追随着秦慕白消逝在竹林深处的背影,笑道:“你并不信他,是吗?”黛玉道:“说‘是’却微微摇头,神色慌张,步履错乱,回答机械而重复,这分明是说谎。”
宋清和说:“那你为何还要遣他去老师那?若是他将来做了什么对不起林家的事,岂不是?”
黛玉叹道:“人生一梦,白云苍狗,对对错错,恩恩怨怨,终不过日月无声,水过无痕,所为弃者,一点执念而已。这个秦先生虽来历不明,但跟爹爹秉性相投,很是受父亲喜欢,作为后生晚辈,我也不好直说什么,只是期望他能看在父亲对他的恩情上留点良心罢了。再者,我总觉得他有几分熟悉的感觉,对他,总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情愫在,不忍心点破他。”
宋清和笑:“他,熟悉?你是不是又晕眩头沉了?”说罢,还伸手抚了抚黛玉的额头。黛玉打开他的手:“我没有开玩笑,真的,总觉得他似曾相识,总觉得他的眉,他的固执,他的隐忍像极了一个人,只是一时想不起了。”旋即,又苦笑道:“想起又如何,想刘希夷所悲的‘宛转蛾眉能几时?须臾鹤发乱如丝。但看古来歌舞地,惟有黄昏鸟雀悲。’这巡盐御史府年年岁岁花相似,人却改换了面目。”
宋清和皱眉道:“我平生最恶的就是那句判词‘红颜命薄一虚花,春风疑不到天涯。’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事是一个签一句判词所能决定的。不过五年未见,你到生出这般愁绪,既是这样,那贾府不回也罢,在这里,至少我还算你半个兄长,有我宋清和在的地方,断不许林黛玉悲戚,断不许林黛玉哀伤,断不许林黛玉受半分委屈,断不许——”说着还一面举起食指和中指。
黛玉见状,又是感动又是无奈,忙忙扯了扯宋清和的衣袖,糯糯得娇唤道:“清师兄。”那边果然静了声,放下了发誓的手指:“答应清师兄,以后有事,不要闷在心里,有什么事,一定要跟清师兄说。”
“嗯。”黛玉低低地应了一声,点了点头,眼脸微动,又想到了什么:“可是,紫鹃说‘姑娘若执意回南,紫鹃必定相随。’清和哥哥,玉儿不能这么自私对不对?紫鹃的亲友家人都在贾府,玉儿不能因为自己就让紫鹃随玉儿回南对不对?”
冷锋、宋清和是震惊,他们虽然都知道黛玉紫鹃二人情同姐妹,但断没有想到一个这样连身体都不属于自己、更谈不上自由的弱女子,竟愿意为了一个半路相识的主子,舍弃了熟悉的环境、家人、旧友,去陌生的城、陌生的地方生活,这是要多大的忠心,多深的情感。
水溶亦是感佩于心,自己见过了多少或绝色或聪慧的奇女子,或淡雅如菊,或孤傲若梅,或娇贵如兰,却从来没见过这样一对主仆,这样的情深义重,这样的视对方为生命,这样相敬相惜相怜。
今日哥哥解妹妹之忧思,却又不知明日宋母忌日,妹妹又会有何举动,且见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