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那日宝玉正说到酣畅处,手舞足蹈间,襟前松石绿汗巾子随着动作翻飞。亭外海棠红得泼天价热闹,碎金似的日影漏过枝叶,正映在他腰间羊脂玉带扣上,晃得湘云拿团扇遮眼笑道:"宝哥哥莫不是要学那后羿射日?"话音未落,檐下挂着的那只绿毛鹦鹉突然扑棱翅膀,学着平儿平日传话的腔调嚷道:"二奶奶到——"
众人皆是一怔,但听环佩叮咚如碎玉落盘,夹着缕缕沉水香随风飘来。黛玉手中帕子蓦地攥紧,指节在茜纱上透出青白颜色。湘云早跳起来掀开湘妃竹帘,只见王熙凤扶着丰儿的手款款行来,石榴红撒金裙裾扫过青石阶上落英,恍若流霞坠地。
"哎哟哟,我这脚还没迈进亭子,就听见什么射雕英雄、弯弓搭箭的。"凤姐丹凤眼往众人面上一扫,鬓边金累丝点翠凤钗的流苏颤巍巍晃着,"宝兄弟这嘴皮子功夫,倒比天桥说书的还利索三分。"说着径自往当中黄花梨圈椅上一坐,腕上四对虾须镯碰得叮当响。
宝玉忙起身让座,后腰撞在青玉案角也顾不得疼。黛玉见他额角沁汗,悄悄将冰裂纹盏推过去,盏中茉莉香片犹自浮沉。凤姐眼尖,早瞧见这光景,抿嘴笑道:"林妹妹这盏茶凉了半日,倒像是专等着孝敬我的。"说罢也不接茶,反从袖中摸出个鎏金珐琅鼻烟壶把玩。
湘云最是心急,扯着凤姐撒花袖口道:"二嫂子来得正好,方才正说到那卫公子一箭双雕......"凤姐却捏着湘云项间金麒麟道:"我的儿,这劳什子故事也值当入迷?前日你宝哥哥哄你说能替你作东道,结果倒把老太太屋里的汝窑盏摔了,这会子又编派什么雕儿鹰儿的。"
宝玉脸上红白交错,手中《南华经》书页簌簌作响。黛玉轻咳一声,细声道:“凤姐姐莫冤他,原是前儿史大妹妹说起边塞风物……”话未说完,凤姐早笑出声:“林丫头倒会护短,前日周瑞家的送宫花,还说你咳得夜不能寐,这会子倒有精神替人分辩了?”
忽见平儿捧着账本子匆匆赶来,在凤姐耳边低语几句。凤姐面上笑容未减,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却深深掐进掌心:“东府寿宴的绸缎短了十八匹,西院月例银子还差着二百两——你们倒在这神仙洞府里说书听曲!”说着将茶盏往案上一顿,溅出的茶水在薛涛笺上洇开朵朵墨梅。
王熙凤端起茶盏轻啜一口,将金丝雀羽的绛红披帛往椅背上一搭,径自坐在紫檀雕花椅上。纤指拈起霁红釉茶盏轻啜一口,腕间虾须镯泠泠作响,方开口道:“前儿个朱牙官媒婆捧着鎏金匣子来,里头齐整整码着十数份庚帖,说是南边卫国公府、东平郡王府几家都瞧上咱们园子里的凤凰儿了。”说着眼波在黛玉、湘云身上绕了绕,嘴角噙着三分笑,“偏那卫家公子最是出挑,年方弱冠便中了武举,前日随圣驾秋狝时,一箭射穿三只白鹿眼睛——这可不正是戏文里唱的‘千里姻缘一箭牵’?”
黛玉正低头绞着绣帕上并蒂莲纹样,闻言耳垂红得似玛瑙坠子,偏要强作镇定道:“凤丫头越发胡吣了,这般没影儿的话也拿来混说。”湘云却早把脸埋在黛玉肩头,指间缠着衣带上的白玉连环,那环佩叮当声倒似替她诉着羞。
凤姐儿斜倚在竹青锦褥上,腕间金钏儿映着日头一晃,倒似在青石案上撒了几点金屑。见黛玉、湘云两腮飞霞,她早笑得丹凤眼儿弯成新月,随手将杏子红绫帕子往鬓角一拭,拍手道:“阿弥陀佛,真真一对玉人儿!这还没见着庚帖上的生辰八字呢,倒比那拜堂的还羞三分。赶明儿真到了议亲的好日子,可不得把喜嬷嬷的盖头都哭湿了去?”
宝玉正捏着个琥珀核桃往嘴里送,闻言忙咽了,将湘云腕上金镯子一碰,笑道:“云妹妹且看那卫公子,前儿听琏二哥说他在北静王府射圃,三箭俱中靶心。这般文武双全的,倒应了古话‘金鞍配玉勒’,可不正合妹妹这英气?”话音未落,湘云早把手里剥了一半的莲蓬掷过来,莲子儿滚在石青褂子上,倒似缀了翠玉珠。
黛玉倚着海棠花影,纤指绕着湘云腰间杏黄汗巾子的流苏,抿嘴笑道:“凤姐姐快别说了,方才云丫头听‘射雕英雄’四字,连茶盏都打翻了。若是真见了那卫家公子……”话到此处忽顿住,帕子掩着唇咳嗽起来,削肩微颤,倒似被荷风惊动的垂丝海棠。
“林丫头越发刁了!”湘云霍然起身,鬓边累丝金凤钗的流苏乱晃,两靥如浸了玫瑰露,“往日里拿我填词作赋也就罢了,如今倒编排起这些混话来!”说着便要绕案来捉,谁知藕荷色百蝶裙被石凳勾住,碧玉佩上的葱绿穗子早缠作一团垂珠帘。
宝玉忽探出头来,鬓角还沾着才摘的丹桂花,拍手笑道:“云妹妹莫羞,昨儿我梦见你披着百子千孙帐坐在八抬大轿里,前头新郎官可不就是射雕的卫郎!”话音未落,湘云已抓起案上松子榛仁掷他,偏生腕上缠臂金晃得失了准头,几粒金瓜子正落在黛玉裙裾间。
“颦儿快替我撕了这胡诌的嘴!”湘云跺脚要追,黛玉早闪到嵌云母屏风后,探出半张芙蓉面笑道:“好妹妹,你且留着气力绣嫁衣罢。”忽见湘云鬓边赤金点翠蝴蝶簪颤巍巍欲坠,倒想起前日看的《牡丹亭》戏本,暗忖这“游园惊梦”的缘分,心下莫名一紧,指尖不觉将帕子绞成了麻花。
宝玉忙拦在中间,却见黛玉已躲到凤姐背后,探出半张芙蓉面笑道:“好妹妹饶我这一遭罢,我让袭人把新得的龙井分你半罐可好?”话音未落,湘云早追将过来,惊得廊下鹦鹉扑棱着翠羽连声学舌:“云姑娘饶命!云姑娘饶命!”
凤姐儿笑得金镶玉耳坠子直打秋千,指着三人对平儿道:“快记下时辰,这出‘潇湘子智取枕霞阁’的戏文,赶明儿说给老祖宗听,定要讨两匹云锦做彩头。”忽见黛玉扶着湘云肩膀喘气,又嗔道:“颦儿仔细岔了气,前儿太医才说忌大喜大悲的。”
正闹着,忽闻远处隐隐笙箫声。湘云怔了怔,手里松了黛玉的月白绫袖,垂首摆弄起石榴裙上的同心结。满亭笑语渐歇,唯余荷风穿廊而过,将案上散落的庚帖吹得簌簌作响。
凤姐儿丹蔻指尖忽地一颤,望着亭外漫天柳絮,倒似见着了三春过后诸芳尽的影子。忽听得亭外小丫头嚷道:“二奶奶,平姐姐说库房的对牌……”凤姐霍然起身,鬓边金钗上的红宝石在日影里迸出一星寒芒,转眼又笑盈盈道:“且饶你们这一遭,晚间再来讨故事听。”临去又回眸笑道:“宝兄弟仔细着,明儿老爷考问《孟子》,莫要再拿‘尽心章’充‘梁惠王’了。”说罢风摆杨柳般去了,只余一缕沉水香在亭子凭栏间缭绕。
众人望着那抹红影消失在海棠花丛,但见亭外花影晃动,恰投在亭柱上,恍若一幅水墨丹青。黛玉望着凤姐那晃动的步摇消失,耳听得宝玉正与湘云低语“凤丫头最是眼明心亮”,不觉将帕子往案上一掷,冷笑道:“好没意思的话!人家巴巴地来监场,倒成了眼明心亮了。”忽见案上茶盏里浮着片海棠花瓣,倒像是自己方才揉碎的,一时竟痴了。宝玉方要开口续讲,却见袭人捧着描金漆盘进来,盘内赫然摆着新誊的《孟子集注》。宝玉无奈,只能回去了。
且说凤姐归来,斜倚在填漆螺钿炕屏上,见那穿堂风卷着几片残叶在青石阶前打旋儿,正自出神,琥珀捧了掐丝珐琅手炉来。忽见平儿掀了猩猩毡帘子进来,裙裾间犹带秋霜寒意,二人并头歪在撒花软枕上,就着烛影说些家务琐事。
平儿将手中帕子绞了又绞,半晌方叹道:"奶奶可还记得那年端午,彩霞在葡萄架底下给二爷打绦子,水红绫裙被露水浸湿了半幅?如今她嫁到来旺家才几月光景,竟似换了个人似的。"话到此处,声音不觉低了几分:"那女婿原是酒糟坊里吃醉的泥菩萨,输了钱便掀桌子砸碗。前儿兴儿来回话,说彩霞姊妹两个叫个跛足莽汉掳了去,如今满城风雨,倒应了那年清虚观张道士批的八字——"
一语未了,忽闻窗外老鸹"嘎"的一声,凤姐手中的茶盅"当啷"磕在炕桌上,掐金线绣的杏子红绫被溅湿了一片。但见她两弯柳叶吊梢眉蹙了又展,展了又蹙,终是冷笑道:"好个糊涂油蒙了心的来旺媳妇!当日跪在穿山游廊上赌咒发誓,说什么'便是个瘸子瞎子也认了'。如今倒好,闹得阎王殿前唱大戏——鬼哭神嚎的。"说着以帕掩口,连咳了几声。
平儿忙递上滚热的茯苓霜,却见凤姐怔怔望着那对烧得正旺的龙凤烛,烛花"噼啪"爆出个并蒂莲的模样。良久,方幽幽叹道:"我如今方知'保媒拉纤'原是造孽的营生。老太太前儿还说宝玉的亲事要早早打算,我竟不知该如何应承了。你且记着,明儿把库里那对翡翠鸳鸯枕送去给三姑娘,就说...就说是我贺她生辰的。"
说罢,凤姐似是想起什么,又吩咐平儿去把彩明叫来。平儿心下疑惑,忍不住问道:“这大晚上的,叫彩明来所为何事?”凤姐嗔怪地瞥她一眼,笑道:“你瞧瞧,咱们身边这些人,皆是大字不识几个的。今儿去怡红院,见那林姑娘和史姑娘出口成章,皆是读过书的。我也寻思着,找本书来,让彩明教我认些字,日后也好不被人小瞧了去。”
平儿扑哧一笑,打趣道:“奶奶这是要读书求取功名了?这可真是稀奇事儿。”凤姐顿时瞪圆了眼睛,笑骂道:“放你娘的屁!让你去叫个人,也这么多嘴多舌的。再这般,难不成要我亲自去请他来?”平儿见凤姐佯怒,忙笑着起身,应道:“我这就去把彩明叫来,再不敢多嘴了。”
平儿忍着笑掀帘出去,不多时便引着彩明蹑足进来。但见烛泪垂垂,映得窗棂上竹影婆娑。凤姐已换了藕荷色绫袄,鬓边斜插的朝阳五凤挂珠钗却未卸下,映得眼角细纹在烛光里若隐若现。她正执着一柄缠丝玛瑙裁纸刀闲闲裁书,见二人进来,便指着案头一本册子道:"你且瞧瞧这些蝌蚪文,倒比那西洋钟表的机簧还难缠。"
彩明战战兢兢接过册子,见是部锦缎包角的《千金翼方》,翻开扉页但见"妇人不孕方论"几字写得颜筋柳骨,不觉指尖微颤。凤姐漫不经心拨弄着翡翠镯子:"单拣那崩漏带下的章回念念。"话音未落,忽闻更鼓沉沉,穿廊风过时,案头宣纸簌簌作响,竟似应和着彩明发颤的诵读声。
彩明借着羊角灯细看,开卷便是一股子沉檀香气。内页密密麻麻的朱砂批注直如蚁阵排兵,惊得她指尖发颤:"我的好奶奶,这蝌蚪文儿......"话未说完,凤姐早把个青玉镇纸往案上重重一磕:"平日里白疼你们这些小子!"唬得彩明忙咽了后半句,将册子贴近鼻尖,声音颤巍巍似秋蝉振翼:"癸水不调篇载:若夫血崩之症,当取侧柏叶三钱......"
西次间里,平儿正吩咐小丫头添炭,忽听得"血崩"二字,手中铜火箸当啷落在波斯毯上。隔着十二扇缂丝屏风望去,但见凤姐斜倚青缎引枕,珊瑚戒指映着烛火,在扶手上敲出细碎的响,倒像更漏声催。平儿心下一酸,暗忖道:"这夜叉星平日里杀伐决断,偏这症候上死要强。前儿太医来请脉,倒把人家骂得狗血淋头,这会子偷偷查方子,可不就是'病来如山倒'的理儿?"
平儿在旁添茶,见凤姐以手支颐,烛花在她眉间跳跃,恍惚竟有几分宝钗夜读《太上感应篇》的光景。正要打趣,忽见凤姐眉心微蹙,急唤彩明:"且住!方才说的'鹿茸二钱、阿胶三钱',再诵一遍与我听。"说着竟从袖中摸出个掐金小算盘,玉指翻飞间,珠声琅琅,倒把窗外秋蛩的鸣叫都压了下去。
且说平儿在旁伺候,冷眼瞧着凤姐面色如春睡海棠般泛着异样潮红,心下暗惊道:前日里那淋漓之症怕是又犯了。偏生这位主儿素日要强性傲,宁可暗地里咬牙忍痛,也不愿教人瞧出半分怯来。思及那"血山崩积症"的厉害,平儿只觉脊背发凉,纤指绞着帕子生生攥出水痕来。忽见案上青瓷盏里残茶微漾,原是手心汗湿了。
平儿忙将彩明引至耳房,那耳房内纱灯摇曳,映得二人面上阴晴不定。她附耳低语时,声气儿里带着三分颤:"好哥儿,这差事虽险,却是积阴鸷的。你只当为二奶奶积福,仔细寻些对症的方子来。"彩明闻言,额角青筋突突直跳,捧书的指尖儿颤巍巍的,但见那《千金翼方》上蝇头小楷恰似百足蜈蚣,爬得人眼晕心慌。暗忖道:我不过略识得几个字,如何解得这岐黄玄机?若错配了君臣佐使,岂非成了弑主的罪人?
正焦灼间,忽闻平儿连声催促,彩明急得满额油汗,竟将书页揉出簌簌哀响。蓦地瞥见"茜草炭"三字,如获至宝般誊录下来,又胡乱抄得几味止血药材。待呈与贾菖、贾菱时,两个老成管事相视默然——那方子字迹歪斜如小儿涂鸦,墨迹斑斑处还洇着少年掌心汗渍。
却说凤姐歪在填漆榻上,望着窗外梧桐筛下的碎金日影,耳畔似有千百只寒蝉聒噪。往日里叱咤风云的琏二奶奶,此刻倒像尊褪了金的菩萨,锦被下五指深深掐进掌心。忽听得帘外窸窣,忙强打精神直起腰来,丹唇未启先带三分笑:"可是药得了?"话音未落,喉间腥甜又涌,忙借帕拭唇,那素白绫子登时绽开数点红梅。
平儿在旁看得真切,只觉鼻尖酸楚,暗将银牙咬碎:好个病虎犹啸,这泼天富贵里,竟无半丸续命金丹!
平儿捧着掐丝珐琅手炉进来,见这光景,眼圈儿早红了,忙用帕子掩着,轻声道:"前儿周瑞家的送来的冰湃玫瑰露,奶奶可要用些?"凤姐方回过神,才要开口,忽觉眼前金星乱迸,那八宝阁上的汝窑美人觚、紫檀座羊脂玉佛手,竟似活了一般滴溜溜打转。只听得"当啷"一声,原是腕上四个虾须镯磕在青花瓷枕上。
"快...快扶我..."凤姐咬着银牙,指尖死死掐住平儿胳膊,豆绿撒花裤下早透出冷汗,偏那金线绣的百蝶穿花裙还齐整地垂在脚踏上。平儿慌得打颤,却见主子鬓角珍珠钗乱晃,比那日协理宁国府时更添三分憔悴。
一时平儿捧了盏六安茶来,凤姐勉强就着吃了半盏,忽又觉小腹如炭火炙烤,恰似将三伏天的日头囫囵吞在肚里。正要说话,外间忽传来小丫头子笑闹声,凤姐登时柳眉倒竖,抓了炕桌上的《金刚经》便掷向帘外:"作死的小蹄子!打量着我都聋了不成?"话音未落,自己先喘作一团。
平儿含泪跪在靛青刻丝褥子上,轻轻替她揉着太阳穴:"我的好奶奶,何苦这般作践自己?昨儿太医说的'气血两亏'的话..."话未说完,凤姐猛地推开她,那指甲上猩红的凤仙花汁子竟在平儿腕上划出道红痕:"糊涂油蒙了心的!这府里多少双眼睛盯着咱们?前儿大老爷才说要裁减用度,若知道我病了,那些黑心下流种子还不把库房钥匙都夺了去?"
正说着,外头传来更鼓声。凤姐忽想起今日还未查对牌,强撑着要起身,谁知才离了榻,那月白绫衫早被冷汗浸透,恰似雨中残荷。平儿忙扶住,却觉主子身子轻飘飘的,竟比元宵夜放的美人灯还要单薄。
却说凤姐歪在填漆螺钿榻上,一缕青丝垂落芙蓉枕,直待半盏茶时分,方将胸中翻江倒海的眩晕略略压住。玉容惨淡如秋后海棠,檀口微启时气若游丝:"平丫头,且去瞧瞧那劳什子的药,莫不是要熬到三更天去?我这腔子里倒像揣着个风箱,忽冷忽热地煎着人。"话音未落,纤纤玉指已攥紧杏子红绫被,指节泛白处可见青筋隐现。
平儿闻言忙应个"是",脚下绣鞋生风,急急转出翡翠珠帘。但见雕花槛外朱栏寂寂,九曲回廊空余竹影摇曳,哪里得见半个人影?这厢暗忖:"偌大个国公府,层层通报须得手续俱全,断不容些许差池。偏生药房那起子婆子最会推三阻四,纵是急症也须按着钟点来。"念及此,不觉将手中帕子绞作一团,丹凤眼里噙着水光,倚着廊柱痴痴望着角门方向,连鬓边累丝金凤斜了也不曾察觉。
忽听得西角门"吱呀"一声,却见小丫头坠儿捧着靛蓝包袱皮疾步而来,说是药房煲药的婆子不在,额上汗珠儿在夕阳里泛着金光。平儿不及多问,接过那包着桑皮纸的药便往内室奔,裙裾扫过青砖地,惊起案上鎏金博山炉一缕沉香。
凤姐此时已勉强支起身子,云鬓散乱间露出光洁额头,见那药包顿时眼波微动,恰似枯荷逢雨。平儿亲自盯着在掐金线牡丹纹样的风炉上煎了,又拿缠丝玛瑙碗盛了,奉至榻前。凤姐望着黑稠药汁,忽想起那年端阳节尤二姐喝的虎狼药,不觉打了个寒噤。终究一仰脖饮尽,苦得连舌根都麻了,偏要冷笑:"我倒要看看阎王殿里可收我这夜叉!"
谁知这药入喉不过半刻,腹中绞痛更甚从前。凤姐蜷作一团,十指深深掐进苏绣帐幔,那帐上缠枝莲纹竟被扯得脱了线。平儿哭道:"这必是药不对症!"凤姐却咬碎银牙:"嚷什么...去把前日南边送的血燕取来...我偏不信..."话音渐弱,恍惚间见镜中之人面色青白,鬓发散乱,哪里还是当年那个粉面含春的琏二奶奶?
平儿在一旁瞧着,心中如火烧油煎,却又无可奈何。她暗自思忖:“再这般下去,只怕凤姐的身子越发不济了。须得想个法子,劝她好生医治才是。”可转念一想,凤姐素来刚强,性子又倔,若是贸然劝她,只怕反惹她不快。正踌躇间,忽听得外头一阵喧哗,夹杂着脚步声与笑语声,似是贾琏回来了。平儿心中一紧,暗想:“二爷素来与凤姐面和心不和,如今凤姐病成这样,他见了不知作何反应。况且府中近来风波不断,若因凤姐的病再生出什么变故,可如何是好?”
她忙掀帘出去,只见几个小厮抬着一架玻璃屏风,正小心翼翼地跨过门槛。那屏风在日头底下熠熠生辉,流光溢彩,端的是一件稀罕物。小厮们笑嘻嘻地说道:“这是二爷刚从外头置办回来的,说是要给奶奶一个惊喜,也好在众人面前显显咱们家的气派。”平儿听了,心中暗暗叫苦:“这都什么时候了,凤姐病得这般沉重,哪还有心思理会这些?二爷也真是,平日里不见他体贴,偏在这时候弄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
她回到屋里,见凤姐已勉强坐起身来,靠在床头,脸色苍白如纸,唇上毫无血色,却仍强撑着精神问道:“外头何事这般吵闹?”声音微弱,透着几分不耐。平儿只得将屏风之事细细说了。凤姐听罢,冷笑一声,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意:“他倒会挑时候,我都病成这样了,还弄这些劳什子。也不知是真疼我,还是只想着做给别人看。”说罢,轻轻阖上双眼,满脸皆是疲惫之色。
凤姐目光落在床头的药碗上,眼中满是倦意与无奈,心中不禁泛起一阵悲凉。她深知,自己这病怕是一时半刻好不了。这深宅大院里,每日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她,稍有示弱,那些个下人便会生出二心。可府里的事儿却一桩接着一桩,从早到晚没有个消停的时候,根本容不得她歇着。她心中暗叹:“这府里上下,谁不是各怀心思?我若倒了,只怕这府里更要乱成一团。”
凤姐正闭目养神,忽听得外头脚步声渐近,紧接着帘子一掀,贾琏大步走了进来。他脸上带着几分笑意,手里还拿着一卷账簿,显是刚从外头办事回来。一进门,见凤姐病恹恹地靠在床头,脸色苍白,不由得一愣,随即皱了皱眉,道:“你这是怎么了?前几日还好端端的,怎的突然病成这样?”
凤姐勉强睁开眼,淡淡瞥了他一眼,声音微弱道:“不过是些小病,歇几日就好了,二爷不必挂心。”贾琏听了,脸上有些不自在,讪讪道:“你身子要紧,可别硬撑着。府里的事儿虽多,也不急在这一时。”说罢,将手中的账簿放在桌上,又道:“我刚从外头回来,顺道给你带了架玻璃屏风,摆在屋里也添些光彩。你瞧瞧可还喜欢?”
凤姐闻言,嘴角微微一动,似笑非笑道:“二爷有心了。只是我这病得昏昏沉沉的,哪还有心思瞧这些?倒是劳烦二爷费心了。”贾琏听她语气冷淡,心中有些不悦,却又不好发作,只得干笑两声,道:“你既病着,便好生歇着吧。外头的事儿有我呢,不必操心。”
凤姐听了,心中冷笑,暗想:“你平日里只顾着外头花天酒地,几时管过府里的事儿?如今倒来充好人了。”可她面上却不露声色,只轻轻点了点头,道:“有二爷在,我自是放心的。”
贾琏见她神色倦怠,也不再多言,转身对平儿道:“你好生伺候奶奶,若有甚么需要,只管来回我。”平儿忙应了声,送贾琏出了门。待他走远,平儿回到屋里,见凤姐已重新阖上双眼,脸色愈发苍白,不由得心中一酸,低声道:“奶奶,您可要再喝些药?”
凤姐微微摇头,声音低若游丝:“不必了,喝了也无用。”她顿了顿,忽又睁开眼,目光幽幽地望着平儿,道:“平儿,你跟了我这些年,府里的事儿你也清楚。我若真有个三长两短,这府里只怕要乱成一团。你可得多留个心眼,替我看着些。”
平儿听了,心中一紧,忙道:“奶奶快别这么说!您不过是累着了,好生将养几日便好了。府里的事儿有您在,谁敢生乱?”凤姐苦笑一声,道:“我这身子自个儿清楚,怕是撑不了多久了。你也不必宽慰我,只记着我的话便是。”
正说着,外头又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一个小丫头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气喘吁吁地道:“奶奶,不好了!外头传来消息,说是咱们家在城外的庄子遭了贼,庄头被打伤了,粮食也被抢了不少!”
凤姐闻言,脸色骤变,猛地坐起身来,急声道:“甚么?庄头伤得可重?粮食损失了多少?”那小丫头被凤姐的反应吓了一跳,结结巴巴道:“庄头……庄头伤得不轻,粮食……粮食被抢了大半……”
凤姐听罢,只觉得眼前一黑,身子一晃,险些栽倒。平儿忙上前扶住她,急声道:“奶奶,您别急,身子要紧!”凤姐却一把推开平儿,强撑着道:“我怎能不急?庄子里的事儿关系着府里的生计,若是出了岔子,这府里上下几百口人可怎么活?”
她说着,便要下床,可身子虚弱,刚站起来便一阵头晕目眩,险些跌倒。平儿忙扶住她,劝道:“奶奶,您这般样子,怎能去处理事儿?不如先歇着,我去请二爷来商议。”
凤姐却摇头道:“他?他哪懂得这些?平日里只顾着外头应酬,庄子里的事儿他几时过问过?”她咬了咬牙,强撑着道:“平儿,你去把账房的人叫来,再把庄头送来的信拿来我瞧瞧。我倒要看看,是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平儿见凤姐执意如此,只得依言去办。不多时,账房的人匆匆赶来,将庄头送来的信呈上。凤姐接过信,叫来彩明念了,脸色愈发阴沉。她沉吟片刻,对账房的人道:“你立刻去库房支些银子,派人送去庄子里,先安抚庄头和一众佃户。再派人去衙门报官,务必查出是谁干的!”
账房的人领命而去。凤姐又对平儿道:“你去把赖大家的叫来,我有话吩咐她。”平儿应了声,正要出门,忽听得外头又是一阵喧哗,紧接着贾母房里的鸳鸯匆匆走了进来,脸上带着几分焦急,道:“二奶奶,老太太听说您病了,特地让我来瞧瞧。您可好些了?”
凤姐见是鸳鸯,忙强打起精神,笑道:“劳老太太挂心了。我不过是些小病,歇几日便好了。”鸳鸯见她脸色苍白,神情憔悴,不由得皱眉道:“二奶奶,您这病可不轻,可别硬撑着。老太太说了,府里的事儿暂且交给大太太和二太太打理,您只管好生养病便是。”
凤姐听了,心中一惊,暗想:“老太太这是要夺我的权了?”她面上却不露声色,只笑道:“老太太体恤我,我自是感激的。只是府里的事儿一向是我经手,若突然交给别人,只怕一时半会儿理不清头绪。”
鸳鸯笑道:“二奶奶放心,老太太也是为您着想。您且安心养病,待身子好了,再接手不迟。”凤姐听了,心中虽不悦,却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点头道:“既是老太太的意思,我自当遵从。”
鸳鸯又说了几句宽慰的话,便告辞而去。待她走远,凤姐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对平儿道:“你瞧瞧,我这病还没好,老太太便急着要夺我的权了。这府里上下,谁不是虎视眈眈?”
平儿忙劝道:“奶奶别多心,老太太也是为您着想。您且安心养病,待身子好了,一切自然还是您的。”凤姐冷笑一声,道:“只怕等我病好了,这府里早已变了天了。”
凤姐回头看着那药碗,眼神里满是疲惫和无奈,心中不禁泛起一阵悲凉。她知道,自己这病怕是不能轻易就好,这深宅大院里,每日都有无数双眼睛盯着,稍有示弱,那些个下人便会生出二心。可这府里的事儿却一桩接着一桩,从早到晚没有个消停的时候,根本容不得她歇着。
且说这日宝玉正歪在填漆螺钿榻上,手中摩挲着块通灵羊脂玉,忽听得檐下鹦鹉扑棱棱打起帘钩,原是外头细雨初霁,阶前海棠新沐。正自思量湘云出阁之事,只觉心头如压着块青埂峰的顽石,连案上汝窑美人觚里插着的芍药也恹恹失了颜色。忽闻得茜纱窗外传来一阵环佩叮当,伴着娇喘细细:"可有人在屋里作诗呢?"宝玉心头突突一跳,忙将玉佩掖在绣金枕下,却故意拖长声儿道:"门栓子倒挂着呢。"话音未落,早有一缕冷香随风而入,只见黛玉扶着紫鹃的手立在帘外,鬓边簪的碧玉簪子颤巍巍晃着,冷笑道:"二哥哥越发会打哑谜了,原来这屋里竟是个空城计,只余得些脂粉气儿在帐子里打旋儿。"宝玉知是黛玉,却故意将书卷掩面,拖长声儿道:"不过是个看门的小幺儿,哪里有人。"话音未落,早见黛玉扶着紫鹃的手进来,葱黄绫子裙裾扫过门槛时,恰似春燕剪水般轻盈。
"二哥哥好会打趣,"黛玉倚着湘妃竹帘,纤指轻点案上墨痕未干的诗笺,"我且问你,这'空对菱花悲绿鬓'的句子,原是替云丫头作的不成?"宝玉见她眼波流转处似嗔非嗔,忙起身让座道:"妹妹这双眼睛真真比西洋显微镜还厉害些。才刚研的松烟墨,倒要请林夫子批点批点。"说着将一叠宣纸递去,袖口龙须席纹暗绣掠过黛玉腕上虾须镯,激起细碎清响。
黛玉却不接,反从袖中取出本蓝布封面的册子,冷笑道:"我哪里配看这些'倾国倾城貌'的艳词,倒该学宝姐姐送些《朱子语类》才是正经。"
宝玉忙不迭起身,锦袍上的蝶恋花绣纹随动作簌簌生光,上前笑道:"好妹妹,我正想着昨儿你说的'寒塘渡鹤影',可巧你就来了。这般欢喜模样,莫不是又在藕香榭得了好诗?"黛玉闻言,霎时收了笑意,将手中湘妃竹骨洒金扇半掩面庞,冷笑道:"二哥哥这又是打哪听来的胡话?我倒要问,前日说要临的《灵飞经》,可曾写了半页不曾?"
见宝玉讪讪地笑,黛玉索性在紫檀嵌螺钿绣墩上坐了,纤指轻叩案上宣德炉,道:"我今儿偏要学学蘅芜苑那位,劝你读些正经书。"说着从茜色帕子里取出一卷旧书,那书页似是用薛涛笺裱的,边缘已微微起毛,墨色却仍如松烟凝就。宝玉接来细看,但见字迹古奥难辨:有似"菡"字多一横的,有像"茗"字少一撇的,更有那"大"字旁缀九曲连环,中间嵌着"五"叠"六"合的,直看得他星眸圆睁,连声叫奇:"好颦儿,这莫不是仓颉造字时漏下的残篇?"
黛玉见他这般,早将罗帕掩了檀口,笑得肩头轻颤:"真真是个呆子!这原是一本减字谱,'大九勾五'说的是左手按弦之法,'六木五'乃右手挑拨之技。亏你素日自诩通音律,竟连这'天书'也参不透。"说着纤指在虚空比划,腕间香珠串儿叮咚作响,恰似瑶琴泛音。宝玉见她指尖翻飞如蝶,恍惚间竟似见着焦尾琴上流云过月,不觉痴了。
宝玉耳根微红,却强辩道:"琴谱原是见过的,只是这字写得忒奇,倒像湘云醉后画的螃蟹图。"一语未了,黛玉已笑得伏在案上,鬓边海棠乱颤,连熏笼里沉水香都似被笑声惊动,袅袅绕作游丝。
黛玉拈着帕子又掩口一笑,葱管似的指尖轻轻戳在宝玉肩上,眼波流转间似嗔似喜:"你这呆雁,平日里只会在脂粉堆里厮混,但凡沾些正经学问便成了锯嘴葫芦。这会子倒巴巴儿地来问我了。"说着从湘妃竹书箧里抽出一卷古旧册子,锦缎包角已泛了黄,却仍透着一股子沉水香,"前儿在老太太库房寻《乐府杂录》时,竟在樟木箱底翻出这劳什子,看着倒有些野趣,想着你素日最爱这些刁钻古怪的玩意......"
宝玉忙不迭接过,见那靛蓝封皮上用泥金写着《神奇秘谱》四字,翻开内页尽是蝌蚪似的异体字,间或绘着些云雷纹样的符号。他越看越糊涂,索性扯着黛玉的月白衫袖来回晃:"好妹妹,这字画不似字画,乐谱不似乐谱,倒像是天书一般!"
黛玉被他晃得钗环轻颤,忙抽回衣袖,径自坐在窗下填漆小几旁。窗外几竿翠竹筛进斑驳日影,正映在她鬓边点翠步摇上,晃得宝玉眼前一花。"这原是前朝成化年间宁献王朱权所纂,专录些上古琴谱。你道这些符号古怪?"她葱指轻点书页,"这'芍'字样的实是减字谱,将'挑七弦'三字并作一处;那蟠螭纹原是吟猱指法......"说着执起案上眉笔,在薛涛笺上勾画起来,"你看这'勹'代指右手抹挑,'丁'即左手大指按弦......"
宝玉凑近细看,鼻尖几乎触到黛玉鬓发间的茉莉香,忽见那素笺上墨迹渐晕成片,原是黛玉说到兴起,笔尖蘸墨太饱,一滴墨珠正坠在"宫商角徵羽"五字之间。黛玉"哎呀"一声,忙用帕子去拭,倒把个工整的谱子染成了水墨山水。
"罢了罢了,"宝玉笑着夺过笔,"妹妹这般讲解,倒比天书还难懂些。既有这等趣物,怎的藏到今日才示人?"黛玉闻言,将帕子往几上一掷,冷笑道:"我原是个多事的,前日春寒犯了咳疾,偏生睡不着,半夜掌灯翻检旧书。在紫檀架顶寻着这琴谱时,蛛网都结了寸许厚......"说着忽以袖掩口,轻咳两声,颊上浮起病态的潮红。
宝玉见状,忙斟了盏温热的六安茶递上。黛玉呷了一口,眼波扫过琴谱,语气渐柔:"幼时在扬州,父亲请了位退隐的琴师教我。那先生常说'琴者禁也',最忌轻浮。如今这谱中记着《广陵散》《幽兰》这些绝响,更有师文拜春雷琴的典故......"话音渐低,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谱上"流水"二字,忽见宝玉正怔怔望着自己,忙别过脸去,"说了这半日,你倒像听天书似的!"
二人正说得入港,忽闻得窗外簌簌有声,原是清风穿林打叶,引得那几竿翠竹摇曳生姿,筛得满窗碎影参差。宝玉正待取茶,忽见那青玉案上斑驳竹影随光流转,恍若跳脱的篆字在宣纸上起舞,不觉痴了半刻,击节叹道:"好个天然画谱!妹妹且看这竹影婆娑,倒似五线谱上活了的宫商角徵羽。若能将这般天然音韵谱入焦尾,岂不成就了'大观园十二景'里的绝唱?"
黛玉倚着湘妃竹榻,纤指轻点琴谱,秋波流转间似含了三分春水:"颦儿记得《溪山琴况》有云:'琴之为器,贯众乐之长,统大雅之尊'。这风竹相搏之声,原是天地清商,正合了'轻、微、淡、远'四字。昔年嵇中散临刑东市,尚能索琴奏《广陵散》,便是得了这般与天地同参的妙谛。"说罢以帕掩口,轻咳两声,那病西施的模样愈发惹人怜爱。
宝玉听得入神,竟将手中松子糖碾作齑粉犹不自知,忽地跳将起来,指着窗外道:"快听!适才那阵风过处,先是'沙——'地一长声,倒似妹妹前日教的'吟猱'之法;转眼又'簌簌'数响,可不就是'历'指连挑?"语未毕,早被黛玉用罗帕甩在面上:"呆雁!这'吟'要如春蚕吐丝,'猱'需似老猿挂藤,岂是这般聒噪比得的?"话虽如此,眼角却噙着笑意,随手拨动案上那张蕉叶式古琴,但闻"铮铮"两声,竟真将竹韵化入七弦。
紫鹃在旁添香,见二人这般情形,忍笑插嘴道:"二爷若要学这'风入松'的曲子,倒该先向潇湘妃子讨教'驻云'的指法。昨儿姑娘抚琴至'仙人采药'一段,连廊下的雀儿都敛翅静听呢。"一语未了,早见黛玉嗔道:"小蹄子愈发没规矩了,还不快把前日收的梅花雪水烹茶来?"那娇嗔薄怒之态,恰似初春新绽的海棠承露,看得宝玉又呆了去。
且说二人对坐花梨榻上,一个说得眉飞色舞,一个听得如痴如醉。那话音儿裹着龙涎香的青烟,在茜纱窗下织成片片彩绡。不觉日影已斜过博古架上的汝窑美人觚,朱砂色的夕照正攀着黛玉鬓角的碎发,将耳垂上那点珍珠坠子染作琥珀色。
忽见琥珀捧着鎏金烛台进来,十六支蜡烛次第亮起,倒把西窗残照衬得失了颜色。宝玉望着跳动的烛芯,笑指案上茶盅道:"这龙井都凉了三道,妹妹的琴理还没讲完呢。"话音未落,外头当值的小丫头子"噗嗤"笑出声,慌得麝月掀帘子啐道:"小蹄子们愈发没规矩,还不快给二爷换盏枫露茶来!"
黛玉却倚着攒金丝弹墨引枕,指尖绕着杏子红绡帕的流苏,幽幽道:"古人说'琴到无人听处工',偏你这呆子要拿它当市井话本听。"说着眼波往窗外一溜,"你瞧那月亮都爬上芭蕉叶了,倒像偷听似的。"
宝玉顺着望去,果见玉盘般的月轮浮在竹梢,忙推开槛窗。夜风挟着桂花甜香卷入,将案上《神奇秘谱》吹得哗哗作响。他忽想起日间在栊翠庵见妙玉沏茶时,那雪浪笺上题着"冷月葬花魂"的句子,不禁脱口吟道:"月照纱窗人未眠——"
"宝二爷又混改古人诗了!"黛玉笑着打断,却见宝玉痴痴望月,眸中似有银河流转,不觉心头一颤。菱花镜里映出两人身影,一个穿着雨过天青箭袖,一个罩着月白交领袄,倒像是古画里走出来的谪仙。
正待说话,忽听得外间"哐当"一声,紫鹃捧着药吊子跌进来,裙角还沾着夜露。她附耳与黛玉说了几句,只见黛玉指节骤然攥紧帕子,连珊瑚钏子碰在青瓷碗沿上都不曾察觉。原本含笑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微微蹙起眉头,起身对宝玉道:“宝哥哥,我今日有些乏累了,想先回潇湘馆去歇着。宝玉方要问,黛玉已扶着紫鹃起身:"今儿这桂花香得人头疼,我且回去歇着。"话音未落,人已转过十二扇紫檀嵌螺钿屏风。
宝玉追至廊下,唯见月光将竹影印在茜纱窗上,那《神奇秘谱》还在案头摊着,被夜风翻到《别鹤怨》那一页。远处更鼓恰敲三下,惊得宿在石榴树上的雀儿扑棱棱飞起,连带扯碎了满地的银霜。
却说那日紫鹃觑得众人不备,悄悄儿将黛玉引至潇湘馆后廊。但见竹影参差,瑟瑟之声恰似玉碎冰裂,倒与黛玉此刻心绪相应。紫鹃四下里张望几回,方攥着黛玉的罗袖,眼圈儿早红透了,话音儿颤巍巍带着哽咽:"好姑娘,方才林府老管家递来密信,说是老爷生前那些庄子地亩文书,竟叫人寻出漏儿来,如今都被官府扣着。更有外省几处当铺绸缎庄的账簿,前月就叫几个面生的掌柜取了去。更有人自称是老爷外头的儿子,要认祖归宗入住林府,那些人本就眼红林家的产业,如今更是借机生事,在里头搅和得一塌糊涂,仿若一团乱麻,瞧着似有人在那暗处蓄意谋划,欲将林家产业据为己有。咱们在这贾府里头,离得远,一时半会儿也使不上力。”话未说完,黛玉只觉耳中嗡鸣,眼前金星乱迸,身子晃了两晃,险些栽倒在那青苔石阶上,幸得紫鹃一把搀住。
一时回至茜纱窗下,黛玉倚着攒金线蟒引枕,泪珠儿似那三春细雨,扑簌簌滚落襟前。窗外竹影筛进斑驳日光,正照在案头那方洮河砚上——原是林如海当年亲手为爱女磨砚题诗之物。黛玉怔怔望着,心下暗忖:这荣国府虽则锦衣玉食,老太太待我如掌上明珠,然终究是"梁园虽好,非久恋之家"。想我襁褓失恃,总角丧父,恰似那离了根的兰草,纵有甘露浇灌,终难长久。如今连先父遗业都要遭人算计,这天地茫茫,竟无我孤女立锥之地。思及此处,那眼泪越发似断了线的珍珠,将葱绿撒花软烟罗的衣襟浸得透湿。
紫鹃在旁看得心如刀绞,忙捧过掐丝珐琅暖炉给姑娘焐着,柔声劝道:"姑娘且保重玉体要紧。常言道'留得青山在',咱们虽在深宅,未必就寻不着个转圜的法子。"正说着,忽听得帘外细碎脚步,原是雪雁捧着个海棠式雕漆填金云龙献寿的小茶盘进来。这小丫头见黛玉哭得杏眸红肿,自己先忍不住抽噎起来:"这是才煎的燕窝粥,姑娘好歹进些......"话音未落,黛玉早将罗帕掩面,纤指微微颤着摆了摆,那帕上绣的几朵红梅被泪浸得洇开,倒似染了血一般。
紫鹃见这光景,忙使眼色让雪雁退下,自己挨着黛玉坐在床沿,低声道:"姑娘这般聪明人,怎倒糊涂起来?那起子混账虽在金陵作祟,可咱们这里现摆着琏二奶奶的陪房旺儿媳妇,她家男人专管着府里外头田庄事务,保不齐能寻着门路......"话未说完,黛玉猛地直起身子,眼中寒光乍现,冷笑道:"你道那凤丫头是吃素的?她家陪房若肯帮忙,必是要抽三成利钱的!"说着又垂泪叹道:"我原不是那等爱财如命之人,只是先父这点骨血......"一语未了,忽听得外间鹦鹉学舌嚷着"宝二爷来了",倒把两人唬了一跳。这正是:
孤女愁深难系柳,侯门恩重怎栖鸿?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