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纨带着姊妹们读书做针线,虽是寡妇奶奶,不至于清冷。黛玉宝钗等时常向她讨教,凑趣说笑,稍稍抚慰着她的丧夫之痛。
兰哥儿一如他父亲酷喜读书,并不要李纨多操心,更兼时常在祖父身边习学,样样比宝玉还强些。小小年纪,举止却如大人般沉稳。
黛玉今日来,恰巧见兰哥儿出门,便笑道:“兰儿哪里去呢?”
贾兰比黛玉小上四五岁,却也是懂事明理的孩子,遇事不紧不慢,对这位外头来的表姑也生出亲近,便笑着说:“请姑母安,母亲打发兰儿去学里,业精于勤荒于嬉,兰儿不敢怠慢一日。”
黛玉听了,心疼他小小年纪便下如此苦功,比旁人懂得上进,便蹲下身来替他拢了拢衣衫:“兰哥儿聪慧,功夫不负苦心人,将来定能一鸣惊人。你如今还小,凡事量力而行,得其法门则能事半功倍。”
贾兰听得一知半解,憨笑道:“姑姑说的,我都不大明白,只是兰儿会记下,多向旁人请教。”
“是了,就是这理儿,”她明媚一笑,点了点他的小鼻子,说:“果真是个聪明小子。快去罢,别耽误了时辰。”
兰儿听了便又作揖行一礼,带着小厮仆从,匆匆往外走去。
李纨正在读书,今因逢数日雷雨,老太太恐姑娘们出门不便,便停了一日学,如此她倒闲了一日,见有客来,忙出来迎道:“一日里往我这儿跑了七八回。我是个没福的,你倒也不忌讳。”
黛玉料想她正伤心,说来母亲在世时常夸这素未谋面大表哥,赞其品性与舅舅最像,又肯用功,有中兴家族之望。没承想天有不测风云,这位表哥英年早逝,只留下娇妻幼子守着这森冷的宅邸。
“我忌讳什么,大嫂子品性温厚,说话又投气,我愿意来旁人也拦不住我。方才我见兰哥儿带着书童上学去,这孩子刻苦,将来定给大嫂子长脸。”
想到儿子,李纨也算是稍有慰藉,好歹留下一个孩子,将来还有指望。如今虽孤苦无依,若兰儿能考中功名,她也能从这坟墓一般的院子里出去。
“我说你是个痴傻的真没说错,”李纨心知黛玉心思单纯,不比薛家母女惯来步步为营,不免心疼她这份纯真之情,只劝道:“你该学着宝钗,常去太太屋子里说话凑趣,我比你早来十多年,知道这家的深浅。”
黛玉心下觉得无趣,只淡淡道:“我岂是那等不识眼色的,人不喜欢我偏上凑,白陪笑脸还叫人轻视,嫂子是要置我于何地?”
李纨便知她不是不懂世故的,难免真情流露,一时放下手里的针线,劝道:“我因看你真心,有几句话总想说,每每有事不曾说出口。如今宝玉是越发不成体统,太太养他一场,不知读书上进,反倒学得纨绔浪荡,将来且看他如何得意。只有你,莫被他几番花言巧语哄了去。老太太固然有计较,却也是将来的事没个准数,何况太太是什么好相与的,多替自己思忖些。”
“嫂子疼我,我心里明白。”黛玉落寞地望着外头,院子里栽着几株芭蕉,总叫她想起林府时的光景,又说:“这世上谁比他待我好呢,我又无兄弟姐妹陪伴,长于孤寂为伍,到了这儿才觉着些许冷暖。”
“仔细想想你娘告诉你的话。我虽无缘见姑妈一面,但料想也是神仙一般人品,总是可信。”
黛玉听了,心中一时清醒了不少,她母亲去的早,想起素日风评,竟是因贪恋其中温柔浑然忘了那些。她今日父亲健在,尚且系出名门,难道能容他与表哥不顾世俗亲密无间,叫旁人败坏自己名声。
幸而她如今还小,男女大防一事尚早,明年却是不同了。
黛玉沉吟一番,拜别李纨,心事重重回自己院子里去。
紫鹃见她眉头蹙着,恐她又是与宝玉生气,便笑道:“姑娘这是怎么了,兴高采烈出去了,倒满腹心事回来,又和二爷置气呢?”
黛玉一愣,转头问她:“怎的如今我心里不自在,都和他攀扯上了?”
紫鹃欣喜黛玉竟能察觉其中微妙,便权当听不懂她的话,憨笑道:“哪一日不是为着他,旁人都见怪不怪了,逢姑娘不高兴了都道是二爷闹的,大家自是心里有数。”
“日后不许在我屋子里提他,喜怒哀乐全系他一人身上,你们把我当什么了。”黛玉略有些怒意,又嘱咐道:“凡日后他来了,再不许请到这里来,都在前头或是老太太屋里说话。若再错了规矩,我就回姑苏去。”
紫鹃知道她是真有了计较,忙应下了。
自此黛玉一律称病不见人,只在闺中读书写字,偶或会想起水溶,却也只是托腮坐在窗下出神。
也不知怎么,自此那日寺庙里回来,每逢几日便会梦见他,哪怕不曾刻意想起,却总觉得老天爷有意不叫她忘了。
“日日思君不见君……”黛玉舒展了眉宇,一不留神没的把心里话漏了出来。
恰这会子宝玉来了,听见她这番说辞,还当林妹妹对自己思之如狂,忙出言道:“君为磐石妾蒲苇,妹妹好端端地是在想谁?”
黛玉被这突兀之声吓了一跳,但见宝玉凭窗瞧她,心中不悦,只转头寻紫鹃,却又不见她的踪影,问道:“紫鹃呢,小蹄子跑哪儿去了。”
雪雁听见动静进来,见黛玉脸上不快,忙道:“姑娘嘱咐紫鹃姐姐去拿汤药了,这会子还没回来呢。姑娘有什么吩咐的,奴婢去办。”
他是这贾府正经的少爷,黛玉不好赶他,便说:“把二爷请到前头罢。”
雪雁听了,虽不明白为什么姑娘和宝二爷生疏起来,却也照办,将他请去了外头厅里。
“你一个人来的?”黛玉笑着说:“怎么的没个人跟着,我这儿的东西未必有你院子里的好,白跑受一趟委屈,何苦呢?”
“我来了能叫你心里头舒服些,多跑几趟何妨呢?”宝玉跑得急,接了雪雁的茶就喝了起来,还是老太太屋里喝惯了的六安,并没有什么新奇之处。
黛玉笑而不语,只叹自己自幼骨肉离散,便是父亲也是耽于政务,如今有一表哥待她好,便以为他与别个不同,险些不可自拔。
“宝哥哥说笑了,一入秋嗽症就来缠我,总是不得好眠,故而歇着的时日多。你跑来跑去的,不说太太要揪心,一屋子小丫头也战战兢兢,你且安生些,等我好了就去瞧你。”
宝玉一听黛玉如此说,只觉心旌荡漾,林妹妹原不是故意躲着她。
“前几日,听说你去东府里听戏,可热闹否?”
“太太和珍大嫂子看得兴起,我却没什么趣儿,足足睡了半日,”他又想起那日梦里的情景,且与袭人试了一回,难免将这份情思移到黛玉身上。黛玉肌肤欺霜赛雪一般吹弹可破,宝玉鬼使神差的竟伸手想要摸一把。
黛玉一惊,忙躲开了,问道:“做什么动手动脚的?”
宝玉忙羞愧收回手来赔不是,笑道:“妹妹平日擦得什么脂粉,竟如此功效,我回去也要叫他们备一份,咱们擦一样的。”
黛玉转过身不知该如何说,心里却是不乐意的,便叫雪雁将自己所用的雪花膏取了些给他,又借口要回去喝药,便请了婆子好生送了出门。
紫鹃放下汤药左右不见黛玉,便一路寻了来,见林黛玉一人回来,疑惑问:“这会子要喝药,姑娘是哪里去了。药冷伤身,触了旧疾如何是好。”
黛玉听了也不言语,只安静喝了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