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学校是他回到家乡后任教的地方,他在那时待了五年。学校见证了他刚刚分手的颓废,失去亲人的绝望,还有追寻遗憾的努力。他想回去看看。
“好啊,我们一起去。”
今天晚上,安毅可不敢再和简澜一屋睡,幸好简澜适应了,没有别的要求。
另一间屋子今天通了一天风、被子也晒得暖融融的,安毅确实没有理由再留下。
等安毅关灯离开,又听到隔壁的关门声,略等了一会儿,简澜打开台灯,从枕头下掏出几个厚厚的笔记本。
姨妈说过,安毅小时候朋友小,有心事都写下来,写了厚厚的好几本。
姨妈还说:安毅大学最后一年开学前写日记时写哭了,没多久就听说他们分手了。
姨妈还说:安毅从小心思重,什么事儿都藏心里,要是能从他脸上看出三分难过,他心里大概就有九分难过。
姨妈最后说:“我很早就知道你了,小毅提起你的时候眼睛都会放光,发烧了会喊你的名字,看着你的照片会失神。”
晚上闹这一出,简澜就是想找传说中的日记本,没有原因,就是想看看,没有她的日子,她的小朋友受过多少委屈。
台灯光线不好,简澜忍着眼睛酸涩一页一页的看。
“2003年5月9日晴我和王康吵架了,他说我爸爸不要我,他说我是私生子。周围的同学都在笑,不是笑王康,是在笑我。回家后,我问妈妈:爸爸去哪儿了。妈妈哭了,外婆也哭了。”
“2005年1月18日小雪考试成绩出来了,我是第一名,却不是三好学生。三好学生是刘小何,他说私生子不能做三好学生。可是他在学校打架啊!”
“2007年5月10日阴班里有个女孩给我塞了一封情书,中午吃饭的时候我们村几个和我不和的人围着她说话,看到我路过的时候都不说了。下午那个女孩跟我说她认错人了。呵呵。”
“2009年2月14日小雨我要去省城念书了。那个男人带我去,给我付学费,妈妈就不用那么辛苦。可是我讨厌省城。”
“2009年4月3日晴那个男人很幸福,漂亮的妻子和活泼的女儿,一家三口和美快乐。他一脸春风得意,都说他是人生赢家。可我还是觉得我妈妈最好看。凭什么坏人可以过得好,好人却在受苦?”
“2009年4月19日多云我已经失眠很久了,好讨厌这里,真的好讨厌这里。”
“2009年5月4日晴对面天台有人,他也睡不觉吗?”
“2009年5月20日晴不是他,是她。她好漂亮,但是看起来好难过。有钱人家的孩子为什么也会难过?”
“2009年5月22日晴她叫简澜,优秀又耀眼。莹城没有那么讨厌了。”
“2009年9月25日多云简澜很可怜,我要陪着她。”
“2010年2月14日小雨今天很高兴,因为我女朋友,简澜。我不讨厌莹城了,因为只有这里有她,这是她生长的地方。”
“2010年12月25日小雪她说要和我上同一所大学,我愿意。”
“2011年6月22日晴我不能跟她一起上大学了……”
“2011年9月1日晴帝都很美,因为有她。”
……
第二本日记出现最多的词汇就是“简澜”,其次是喜欢和开心,隔着时光和文字,简澜都能感受到安毅的雀跃和喜欢。直到日记的最后一页,2015年4月5日小雨。
那一页满纸都是“她很好,我不配”,一遍又一遍,像是在说服自己。
除了那句话,还有一个两个晕染开的墨团和透纸的水痕。
看日期,简澜特意查了一下,大四那年清明节。
一周之后,他提了分手。
简澜醒来的时候眼睛是肿的,她看了安毅所有的日记,哭了许久,还熬大夜,天快亮的时候才睡下。
安毅不知缘由,吓了一跳,还以为简澜水土不服生病了,要带她去医院。
简澜不想让安毅知道她昨天晚上干了什么,连日记都悄悄放回原位,只说没睡好不是大事,还特意拿冷水洗脸消肿。
看到肿胀确实有所缓,安毅才算放心,转念又盘算着要不今天在家里休息,不出去了。倒是简澜的坚持要去,听到简澜那句“我想看看你生活过的地方,更了解你一些”时,安毅投降了,答应陪着。
将出门时下起小雨,今天降温了,督促简澜换上厚衣服,安毅才肯出门。就是安毅有些奇怪,这回简澜带的鞋子都是舒适柔软的平底鞋,平时她都穿高跟鞋啊!
两个人撑着伞下车时,学校门口有人喊了一声“安毅”。
安毅也认出对方,带着简澜上前,唤了一声:“周主任。”
那位周主任约摸四十岁上下的,微微有些地中海,长得特别符合简澜认知中的教导主任。
周主任明显很好奇跟在安毅身边的简澜:安毅身边居然有个漂亮姑娘。从前大家给他介绍对象,他想都不想会推了,这不是清心寡欲要当和尚么。
安毅很自然给他介绍:“我女朋友,简澜,”又给简澜介绍周主任:“这是周主任,我刚来的时候他带过我,对我帮助很大。”
两厢客套一番,周主任问明安毅来意,立刻带他们进去,还跟安毅说起学校最近的变化:县里给拨款建了新的教学校,以后还会建塑胶操场。还提前安毅以前的学生,说他们考的不错,有几个去上大学了……
周主任带着他们四处看,路上还遇到几位老师,看样子都认识。看到安毅回来,也来打招呼,听安毅给他们介绍“我女朋友简澜”。
简澜:(  ̄ ▽ ̄)
这所学校很破旧,跟安毅家所在的村子一样。现在虽然是假期,也能听到朗朗书声,一看就知道是在补课。
周主任陪他们转了一会儿有别的事儿,放手安毅自己玩儿。
等周主任一走,简澜立刻小声问:“补课唉。上头不管?”
莹城管的很严,也就是简澜和安毅上学的时候学校还能偷偷组织个补课。他们毕业没两年,集体补课这种行为就成为历史。现在就连纪澄这样的高三班学校都不组织,想补习的自己找门路,学校才不沾手。
倒是这里居然还敢占小长假!
安毅无奈的看了简澜一眼,心说她的关注点好奇怪。
简澜没想翻篇,安毅只好解释:“起点低的孩子只能多努力,才有可能赶上。
南华一个班落榜的学生,都比这里一个学校考上的多。学校要是不组织,他们自己是没有这个意识的。上面为了上线率,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民不告官不究。不然这些孩子怎么办?”
所谓南华一个班落榜的学生,和这一个学校上线学生,如果用同一个标准卡,通常南华选择的都是本科线。南华大概一个班绝对不会超10个,而这里一年过线的学生还不足10个。
有些孩子一出生就输在起跑线上,穷其一生能摸到的终点不过是其他人的起点。
真的很讽刺。
安毅神色郁郁,忍不住跟简澜说了些别的:“越是富裕的家庭越是注意子女教育,投资更多,要是贫困的地方就越是忽视,如非必要,不多提供。比如你和卫晴,你们不管是知识还是社交,从小就在培养,不说智商,情商已经赢在起跑线。
而我和他们,等我们有机会接触社交的时候,你们已经满级了。
我曾经尝试过改变他们的观念,但是我失败了。是我太天真,想跟濒临饿死的人讲长远投资和收益。活着都很难的时候,未来太遥远了。”
随后安毅跟简澜说了宋秋秋的事儿,除了没告诉简澜宋秋秋在她的公司实习,其他的都说了。
安毅还提了另一个学生,和宋秋秋一起努力过,也考上了,她听话没有去,现在已经结婚生子,重复着她父辈的生活。
说完,安毅还很感慨:“我不知道她想起以前会不会后悔,她见过现在的宋秋秋会不会后悔。
我也知道其间会有几年很艰难,就像破茧成蝶一样,撑过去了,未来会其他可能。而不是待在这口井里,过着一眼可以看到未来的日子,祖祖辈辈就都是如此了。”
“你已经很努力了,”简澜安慰道:“文学里有一种手法,叫埋伏笔。过去的你就是在埋伏笔。人是需要榜样的,用不了几年,等齐飞和宋秋秋长起来,以前的玩伴看到他们,会有人醒悟,以后支持他们的孩子跳出这口井。
只要改变了一个人观念,你就没有失败。所谓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传道最重要。你已经种子将撒下去了,这里正在改变。
只是,只是观念的改变会很慢,你要等啊!一个带一个,总一天这里会成为你想看到的样子。”
“好,我等。”也许是简澜的语气太温柔,安毅的伤感被治愈了。他也觉得那一天会到来,现在他正站黎明的边缘。
简澜继续道:“我陪你等。”
安毅笑了。
两个人转了转,安毅一指远处一排低矮的房子:“那边是我宿舍。要不要去看看?”
回答安毅的是简澜已经抬起的脚步。
刚刚走进,正碰到有人要去教学区,看到安毅了,来打声招呼。听见安毅带了女朋友回来,临走临走那人还逗简澜:“你知道安老师以前住哪间吗?”
安毅正要出声提醒快迟了,就听简澜开口说:“左边第三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