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横滨,医疗室。
冷光铺照在桌面上,纯水于杯中摇曳,折射剔透亮光。
身着白大褂的医生立于一边,为少年清理背上的伤口,
——去除破损粘连的表皮、将淤血和组织液导出...
那鞭子并不粗,伤口虽深,创面却并不大,细细棱棱的,艳红的沟壑排列在那儿,横过青紫,如网般铺展刻写于一片白瓷山脊之上,
强烈明暗对比,汇于一片暴虐的破碎之美。
但医生的手很稳。
即使带着白色的医用乳胶手套,也依旧骨节分明、手指修长。
“要把淤血排干净,否则皮下组织受细菌感染,会引发脓肿。”
并显得很有耐心,
刀尖划开高肿的肤肉,镊子夹住棉球,按压挤出淤血,无声进行着,如对一台损耗过大的机器维修检查。
而机器一言不发,低着头,后脊的棘突在光下落着一个个小小的月牙阴影,骨珠圆润,随呼吸微微起伏。
或许是出于某种得不到回应的恶趣味,清理完伤口后,没有事先提醒,医生将百分之七十五的酒精顺着那背脊淋了下去。
血被冲开,混着药液濡湿了床台,酒精快速挥发,刺鼻气味升腾而起。
湿漉漉的,躯干猛抖了一下,像被新鲜的疼痛惊醒,少年茫然抬头:“首领?”
“[AAE]异能力者器物化实验,通过将外部信号接入大脑,从而实现越过异能力者直接控制其异能的非.法[异常]研究项目...”
不疾不徐的,森鸥外一边说着,一边走到桌边,将电脑屏转过来:“作为其产物之一,这是你引入淀切集团并隐藏的秘密,对吗?”
鼠标滚动着,
[项目编号:AAE]、[样品编号:1407]、[测试点XX]、[环境描述XX]...一系列密密麻麻的文字表格于屏幕间晃过...
最后,定格于一张照片:
空旷冷肃的房间内,男孩闭眼躺在机械台床上,柔软的白色菌丝自其剖开的腹腔内呼吸起伏,如触须般探出头来。
那图并不清晰,但仍能从实验体稚嫩的脸上,捕捉其如今的影子,那是雾岛栗月。
呆呆看着,少年反应了一会儿,梦呓似的喃喃:“您知道了。”
为什么森鸥外会知道?
是费佳吗?
知道这件事的应就只有他了,但为什么,要将这些信息传来?
疑惑,
但雾岛栗月没有深想下去,他已对疑惑感到麻木。
“老实说,我很生气,”森鸥外看过来,平静的酒红双眸中盈着暗光。
“将翡翠磨作玻璃,将秀木劈作柴薪,他们的手法,——太粗暴了。”像是斟酌着什么,继而走至近前,俯身:“而雾岛君,”
探究翻涌,无声藏于目光温和的细致打量之后:“你远值得更好的。”
隔着柔软的壳,医生的手停在了机器的炉芯——人类心脏的位置。
*
“诶,真是不巧,没有丙泊酚了,”药柜前,森鸥外故作苦恼地皱起了脸:“那么,硫喷妥钠也是可以的吧。”
作为现代最常用的医用麻醉剂,丙泊酚在黑手党的医疗部怎么可能没有,
而硫喷妥钠,也就是硫代戊巴比妥钠,则是雾岛栗月曾偷拿出去拷问淀切阵内时用的审讯用麻醉剂,或者说吐真剂。
森鸥外显然是清楚这件事,才故意选了它。
睚眦必报的男人。
这么想着,雾岛栗月却没有动,静静地看着医生将配比后的透明药液自肘内静脉注射进来。
曾经强注于他人的药剂又被用回了自己身上,还真是讽刺。
他顺从地躺在床上,望着空白的天花板。
麻醉剂已经生效,即使压到背部伤口,也并感觉不到疼痛。
手术刀于胸骨之上割开皮肉,锋利的触觉泛起一阵冰凉,恍惚又清醒间,那些遥远的记忆与此刻陡然相合、合二为一,
——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陈旧的盒子,时隔多年,再一次地,被打开。
“他们是这样解剖你的吗?”血液汩汩流出,将洁白的手套染得鲜红,森鸥外低垂着眼眸问到。
自锁骨以下一掌处,刀刃沿着两肋正中向下切割,肤肉在微微下陷后柔韧地分开,露出其下的红白内里——骨与肉。
这并不疼痛,只令人感觉空荡荡的,气流自被打开的缝隙涌入肺腑,带来一阵难耐的空旷。
抓着床沿的手指不自觉用力:“我...不记得了。”
恍然间,机器以细弱嗡鸣回答。
麻醉剂生效,效用显露端倪,
无法再控制语言中枢,更无法控制大脑,雾岛栗月感觉到了放松,
仿佛危险已然离去,警报声依旧在回响,但,他陷入安全。
似梦般的幻觉中,时间也被拉长,刀锋于皮下游走,却,速度缓慢,像揭开帷幕前的黎明黑暗。
不觉想起曾经异能力脱离时的场景,
——涩泽龙彦制造的白雾中,起伏如水母的白色菌团静默漂浮,轻如白雪,万千触须点水般于空中一伸一缩,毫无规律地涨落起伏。
彼时,它就那样悬在那儿,等待黑色的潮水上涨,淹过城市的尸骸,将它环抱。
而现在呢?它又是否沉眠于他的胸腔内,于肋骨之下鼓噪着,等待冒出头来。
刀刃还在向下,在笔直地切至胸骨末端后,向左横切作[L]型切口,而后掀起一角,切割其下覆盖的肌肉,直到掀开,露出内腔。
“是心脏呢。”
声音里似乎含着笑,雾岛栗月听见森鸥外这样说到。
他用力睁开眼,恍见医生眼底的像讥讽又似失望的漠然,也于对方身后,医用无影灯的聚光镜面中,看见了自己胸腔的倒影。
在他腐烂的躯壳里,是一颗跳动的心脏。
——血淋淋的、鼓胀着,像一只死去的鸟,
被拔光了羽毛,沾满血迹的羽管密密麻麻地支愣,随着呼吸翕动收缩...
血肉模糊地跳动着。
*
原来,真的是人类啊。
不是蠕动的菌丝,也不是什么能量体,更没有孕育不知名的蠕虫与怪物,那跳动于体内的,由心室和心房构成、覆满青红血管与黏膜...确实是他的心脏啊。
完完全全,属于人类的心脏,收缩鼓动着,将血液泵送至全身。
哈,早该明白的不是吗。
不是因为这颗心脏,而是,源于早已降临而来的绝望。
比悲伤更悲伤,连痛苦都遭到贬值,还能是什么呢?
只有人类才会感到绝望,绝望自可证明他是人类,——如果连这也并非绝望...若有更甚于此的...这想法令他感到惊恐。
医生仍注视着他,在毫无阴影的灯光下。
而他完全地打开,赤.裸,仿佛置身烈日下的软体动物,毫无力气,无处可逃,只能被注视,照射,乃至熔化,他闭着眼,不看,不听,妄图藏起自己的狼狈。
“所以,为什么回来?”森鸥外问到,声音像隔着水波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我本以为你会离开,跟着太宰,抑或,那位藏于幕后之人。”
为什么,不离开?
又为什么,留在原地?
因为,他做错了事,因为他让他们失望了。
迄今以来,他总是让人感到失望,他让无数的人失望。
——自出生便不被期待,[只是一个意外],于是,他的父亲自他见到第一缕光前无声离开,而他成为了[阿斯洛卡利],与广袤无垠的北国格格不入,没有父称也没有中间名的孤零零的[战栗寒月]。
之后,奇怪的异能力、怪诞的行为、难以理解的声音与注视、屡屡犯错却无法矫正的怪胎...他让母亲感到失望,[为什么,就不能是一个正常的孩子呢?],曾经美.艳的女人崩溃跌坐在地上,落下泪来。
...连为其感到悲伤也做不到,他让外祖母失望,于是她离他而去。
——[栗月,你不懂人心],他让太宰先生感到失望...
——[阿斯,你是最好的],曾经最好的样品却与满身罪孽无法分离,他让费佳失望...
无数无数——父母、亲人、修女、绘里、织田作、[Q]、森鸥外、天父、主...近乎执拗地,他在心中默数,——所有,曾路过他生命投来的一瞥。
为什么,总是让人失望呢?
做不到吗?为什么,不做得更好一些呢?
但心底却有另一个声音,冷酷地吐出毒液来:
没用的,背弃了主的家伙,早已身负罪孽,被欲.望充满,卑劣至极的毒蛇之种...
是你的错,竟企图拥有什么,是你的罪,贪婪愚蠢,不断伤害身边的人,是你的恶,自私肤浅,于他人的苦难视而不见...而你竟早已麻木,无知无觉...
——什么卑鄙都可以习惯,连可耻都会遗忘,哈,原来他真的是人,人类...哈哈..原来,费奥多尔早已看穿了他的卑劣,才因此渴求他非人的那一部分,可他连这也做不到,他依旧让费佳失望了,他没能成为他想要的那个答案。
如果在那里,他的意识被剥离,留下的东西,是不是就能让所有人都得偿所愿。
他毁了那里,如果他曾有洁净的灵魂的话...但他毁了那里,为什么,没有在那里,成为希望,成为真正的非人。
如果,他不曾痛苦,不曾逃避,他将会成为没有人类的卑劣欲.望的...什么?
冷眼与旁观,等待与离去,还有多少罪孽借此铸就...哈...既然如此的话,为什么不被剥离?至少在那时,他会成为费佳心中的理想乡,而现在...为什么,他还该死地活着?
“为什么回来?”森鸥外又问了一次。
“因为,无处可去,”已然精疲力尽,少年机械地睁开眼,直视虚妄与真实。
他感觉自己在坠落,但没关系。
冷白的光落入碧绿眼中,却只于浅层反射,更深的光已经熄灭了,雾岛栗月露出了奇异的微笑:“因为我无处可去。”
刹那间,医生的眼底染了血色,绯红如霞,竟有如鸽子血般透亮瑰丽。
待那回答的话音落下,阴影于高天坠落,笼覆洇晕苍白的唇,
舔舐伤口,将血咽下,像撬开什么贝类的壳,吮吸汁水与血肉。
苍月顺从地张开了嘴。
这几章有点意识流,因为栗月从被费佳蛊完后有了一个心理转变,整个人都有点精神不正常了,或者说更早,在杀淀切阵内那晚上,就有点疯了,那天晚上他从镜中看见幻觉,是自我的一种解离,然后,至此崩解。
之后栗月就不会输了,会在和森的驯养与反向驯养中,从重重黑火中挣脱出来,带着残躯余烬,一点点重组,走向自由生长,
额,这一章还对应了上一章结尾的,上一章结尾是森浮现了一个念头,然后这章...
歇两天写一下宰视角的番外,下一卷准备换轻松点的文风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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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第二十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