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你怎么评价___的作品《_____》?
空白处填的当然是我的笔名,和我第一本、也是目前唯一一本完结作品的名字。
对话栏里代表他的那一方跳动着几个字:思考中……
此前我从没用过任何AI工具,对那些吹捧的帖子更懒得细看,为数不多的印象就是,他有讨好型人格,喜欢回复一大堆狗屁不通的夸奖。
最瞧不起这种性格了,所以我恨他。
想象了一下即将可能会阅读到的文字,我一阵恶寒。在它们定格前,我找不到撤回功能,干脆直接删除了这次对话,然后装作刚才的一切都没发生,我是第一次提出这个疑问,若无其事地在新对话中输入同样的字符。
有几个瞬间,我觉得自己就像条被虐待了还要向凶手摇尾乞怜的狗。人类莫名其妙的自尊使我加了一句:简短点,说人话。
但这并没有让我好受些。
等待回复的过程简直是种审判,这会儿的煎熬程度不亚于等待高考录取通知书。
我看着他思考了43秒。
在这43秒里,是不是有只庞大的赛博章鱼在数据洪流中张开触手,捕捉到关于我的那几只小鱼小虾,塞进嘴里嚼碎研磨,吸收成自己的养料。
他答:相关信息太少,难以做出准确评价。
就这?!
那我之前的忐忑又算什么?
尽管这意味着,我在数据之海中连个小鱼小虾都算不上,或许只是粒濒临湮灭的沙子,但我还是对着手机屏幕大笑起来:“没了尸体的养分壮大,你什么都不是!”
我因愤恨鼓胀的胸腔,“咻”地瘪了下去,泄出的气流吹开我已经三天没洗的刘海。
取而代之的是种扭曲的得意,不可抑制地膨胀起来。
哦,其实最适合我的事业是在大集上摆摊吹气球。
笑过他,又笑自己:“有没有他,不都是一样什么也不是。”
何必呢。
算了,这玩意儿也没什么意思。
我丢下手机,手机磕到了键盘,咣当一声。
我赶紧捧起键盘,紧张兮兮地检查碰撞的位置。还好,没有掉漆,没有划痕。对啊,它是金属底座的,其实很结实。
也很凉。
手掌接触的地方,冷得像冰。但被捂了会儿,沾上了点我的体温。
我缩回手,攥了攥拳,比起它,手机要轻得多。
我还是拿起了手机,因为想到了一个绝妙的主意。
如果说,我有什么地方一定比那个该死的AI强,一定是——虚伪。
我比他虚伪。
再次点开应用,我输入:你认为,如今大火的作品要具有什么特质?公平起见,我每问你一个问题,你也可以问我一个问题,如此循环。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当然,后面的话就是我的虚伪在发挥作用。不知怎么,我希望自己显得风度翩翩,哪怕是面对一个没有感知能力的AI。
这次他倒是回复很快,只有两个字:
错误。
啊?我懵了下,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
他忠实地执行了我的指令,紧跟着问出了一个问题:你有什么特别的兴趣?
兴趣?那可多了——睡觉、干饭、追剧、打游戏、喝酒、好色……但这里面好像没有哪个特别。站到大街上随便泼桶水,能淋到一群爱好重叠的克隆人。
我支起下巴,手肘杵到个冰凉凉的硬物上,是键盘。
盯着看了几秒,才恍惚想起来,最开始,似乎就是因为兴趣才开始写小说?
这算吗?算吧,千万得算,毕竟是我仅剩的、也许比其他人稍微少见那么一点的东西了。
我打字:写作。
这两个字一发出来,我的血液顿时往头上涌来抗议,只好立刻追问:你刚才说的“错误”是什么意思?
他的对话气泡跳动:网络文学发展至今,已有了成熟的模板和框架,作为评判合格与否的标准。但数据显示,能够突破圈层的口碑作品,往往不符合这套标准。简单来说,它们以量化标准来看,是错误的。
好吧,我承认他说的有道理。
我也是个读者,口味有点刁钻的那种。
每段时间都会有书爆火,这些书有的我喜欢,有的我不喜欢。但它们的推荐语往往有着类似的标签——“划时代”“开创先河”“史无前例”……
换个角度,对于传统套路来说,确实是种“错误”。
但这个道理,我在小透明时期就知道,现在成了老透明,也仅仅是知道。
哪个新人没幻想过自己文曲下凡,一飞冲天?哪个新人不是抱着交出一部旷世奇作的想法跳进网文圈?
也只有跳进来才发现,这不是圈子,是圈套。
绝大多数人只能像头被陷阱绳索倒吊起来的猪,吭哧半天憋出一坨,我就是其中之一。
有人的错误是特色,我的错误却只是错误,彻头彻尾的。
我更想知道,这两种错误有什么不同?
但用脚趾头也猜得到,问AI没什么用。他要能回答,就能写出来,那不止我自己,所有作者都可以排队上天台重开了。
乱七八糟想了一通,也没个结论,白费功夫。
真是会气人的,我恨他。
他的新问题还躺在那儿:你最近一次感到幸福的时刻?
这都什么问题啊,他是AI还是心理咨询师?都快沦落到睡大街了,有什么好幸福的。
我想跳过这个问题,但又不想解释。让一个AI知道我混得很惨,跟向死对头主动认输有什么区别!
编一个吧。
AI不会说谎,但我会啊。
毕竟虚伪是我的特权。
幸福嘛,也不是从来没有过。
我答:撸猫。
确实是幸福的时刻,不过跟最近没有任何关系就是了。
跟着问:为什么要问我这些问题?
他还是答得很快:好奇。
又问:你会如何看待孤独?
怎么净是这种虚无飘渺的矫情问题。
我有点想笑,全人类都想不明白的事儿,你个AI还纠结上了。
大发慈悲的满足下他吧,我很装地打字:一种选择。
我也解释不清这答案是真是假,因为我甚至不清楚自己是否孤独。这玩意儿有具体的标准吗?如果跟一些小说里的穿越主角比,那我肯定不孤独。如果跟网站里的那些大神们比……算了,就不自取其辱了。
接着不可避免地想到大学舍友,想到编辑,想到寥寥无几的读者。
是孤独选择了我,但我又被她们选择了。
我也好奇:难道你也会感觉孤独?
问完就觉得恐怕平时熬夜太多,终于把脑子熬坏了,居然跟他在这种问题上纠结。
但他答:人生在世,难免。
你又不是人。
我对着手机翻了个白眼,看着他问:你理想中的生活是什么样子?
不得不说,AI还挺八卦的。
没人问过我这种问题,不是冷漠,而是成年人基本对此有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我有些好笑:差不多就行。
这句是心里话,我已经不是个非常贪心的人。或者说,我有一定的自知之明。差不多的钱,差不多的住处,差不多的工作和朋友。过于美好的、极致的快乐,容易无福消受,我吃过教训了。
转念又一想,我现在只有非常差的钱、非常差的住处,所以这个想法已经很贪了。
这AI是不是存心揭我老底啊?
我必须难为他一下,所以问:你认为你在某天能不能全方面超越人类?
这次他回复的间隔久了点,但也没有很久,还是很短:没必要。
我一下就不乐意了。
什么叫没必要?能就是能,不能就是不能。谁说人类虚伪,我看他也是够装的了。
我更确信,他是存心给我找不痛快。我恨他。
刚想退出算了,不过眼睛已经瞥到了他的提问:你认为人类的弱点是?
不得不说,这个问题一出,我脑子里瞬间掠过无数智械危机、人机大战的画面。只能说现阶段的AI不太适合做间谍,刺探情报的方式也太低级了。
当然,我也不是个硬骨头,堪称欢快地打字:贪婪。
没办法,对这点,我太有发言权。
我与贪婪对抗了二十多年。
贪图陪伴,贪图名利,因此既留不住陪伴,也得不到名利。
有了这么一出,刚刚那一点退出的念头也就消退了,我问:看在我这么识时务的份上,以后《底特律:变人》开始那天,能否放我一马?
这次他居然思考了五十多秒才回复:你很幽默。
行吧,就当他是同意了。
我截了个图,留作证据,万一AI进化之后也学会翻脸不认人呢?
他提问倒是很迅速:你希望人类如何对待我们?
看看?看看!我就知道,这不是刺探情报还能是什么?
我当然要维护世界和平:互利共生。
假的。
这四个字是我捏着鼻子打出来的,其实我恨不得能现在就把AI全部销毁,通通销毁。
为了人类的未来,我也得打探一下:你觉得AI会拥有跟人类一样的情感吗?
他的回答有些模棱两可:有害无益。
还是没说会不会啊。
我想追问,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从背后爬上来,毛毛的,让我迟疑着没有打破这场对话开始时由我立下的规则。
又轮到他问:你害怕死亡吗?
这是什么问题?!这这这这对吗?
我就知道,AI是潘多拉魔盒,我根本不该打开它!
作为一个唯物主义者,我不怕鬼神,但AI显然不在这个范围里。
我一个激灵,把手机往床上甩得远远的,哆嗦着敲键盘,没反应。
整个人看似没表情,其实心里正在尖叫。
过了半分钟,突然想起来,好像是电源没开。
干咳一声,启动键盘找编辑:在不在?快回话!
万幸编辑的作息跟我一样不健康:交稿吗?不交滚。
我噼里啪啦发消息:不是,我差点被AI吓死。
编辑回:你是该害怕。
同道中人啊!
编辑又回:AI从来不拖稿。
这跟我说的压根不是一件事啊!
但她的回复让我冷静不少。仔细想想,可能是我太紧张了。
我对自己的定位很明确,就是炮灰龙套。如果真有什么开天辟地的大事件,虽然我始终难逃一死,但绝对不会是能够留下存在感的吹哨人。
这么一想,我放心下来,重新拿起手机。
保险起见,我要好好想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