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放下卓祁的手,将其仔细地塞在被子里,随后利落地脱掉外衣,让他安稳地靠在自己怀里。
刚从外面回来,身上沾染了些许风寒,整个人冷冰冰的,好在陆淮的外衣比平时的厚些,好歹抵挡住了寒冷,内里还算暖和。
卓祁的脸色苍白如纸,吃力地往旁边挪了挪,腾出一点空隙留给陆淮。止疼劲还没过,但能感觉到身上麻麻的。
身旁的温暖骤然袭来,快要冻僵的双腿不自觉地靠了过来。被眼前人的温暖与气息包围的感觉,比起牢房那冰冷的墙壁,实在要好太多。
卓祁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声音沙哑地道:“你怎么来了?北疆没事了?”
陆淮无奈地看了卓祁一眼,身子斜倾着,下巴抵在他的头上,道:“北疆无事,我收到了高恭寄来的信,得知你有危险,便快马加鞭地赶来了。”
“还有啊,你的身子都这样了,怎么还惦记着别的呢?”
卓祁彻底放松下来,手指摸索着一旁陆淮的手,十指相扣,缓缓道:“我放心不下你。”
陆淮轻笑一声,两根手指夹住他的手指,略带威胁地道:“卓大人,若不是本将军及时赶到,你连担心的资格都没有了。”
卓祁抽回手指,轻轻搭在指缝间,闭上眸子,道:“捕捉住猎物,先是满足自己,再是报仇雪恨,林峥既然恨我,便不会让我简单死去,而我会利用这段时日逆风翻盘。”
或许是因担忧过虑,陆淮已经忘了卓祁也是一步步艰难走上去的,中途不知遭受多少人的陷害,若没些手段与智慧,那就不是卓祁了。
陆淮挑了挑眉,忽的抓紧他的手,道:“今日几鞭,明日几鞭,后日再上些别的刑具,折磨得生不如死,在下不知大人要用怎样的本事,才能令这副站都站不起来的身子,逃出牢狱,寻证据呢?”
把事情想的简单未必是一件好事,就像连饭都吃不起了的人,第一件事应是填饱肚子,哪还能策划着称霸天下的企图。
卓祁一时无言以对,将脑袋埋在陆淮怀里,沉默着不说话,他还真的没有陆淮想的周到,若陆淮不来,难不成便是死局?
不,不会,但凡是听到点传闻或是消息,哪怕不准确,陆淮也一定会来。
陆淮勾了勾唇角,无声一笑,问道:“醒多久了?”
卓祁身子虚弱,但在他来到常乐殿时也坐了起来,醒的时辰应该不久了。
“刚醒。”毫不知情的卓祁还在面不改色地胡编乱造,却不知自己内心的防线早就被陆淮洞悉了。
“哦~”陆淮装模作样地点点头,也不拆穿他,若无其事地继续说道:“方才陛下叫我去了趟养心殿。”
“嗯?”闻言,卓祁缓缓睁开眸子,手指不自觉地抓紧,急忙问道:“抛下北疆擅自回京,陛下可曾怪罪于你?“
陆淮摇摇头,道:“陛下何时沉迷于修仙练道了?养心殿内烟雾缭绕,刚进去时还以为到了仙境。”
卓祁道:“不是修仙,是熏香的问题。”
熏香,陆淮反复琢磨着,回忆起方才养心殿的画面,不断的咳嗽声与不时添加的熏香对应了他的想法。
有人下毒了。
是林峥?
想到这里,陆淮不想瞒着卓祁,揽在肩膀上的手轻揉着揉搓着,似是在为下一句话而做准备。
他道:“陛下与我说了很多故人,以及常乐长公主的事。”
话落,卓祁肉眼可见地身子僵住,挣开陆淮的掌心握紧了拳头,指尖泛白,指甲似要陷入血肉里去,他垂眸盯着面前的某一处,努力平复着心情。
见状,陆淮赶忙掰开他的手指,虽没有深陷进去,但还是在表面留下了几个痕迹,深浅不一,他反手捏了捏卓祁的腰,以示警告。
说的如此明白,陆淮应当知道了他的身世,他的秘密,他不想提起的事。
“敬辞……”卓祁的身子放松下来,他叹气似的喊了陆淮一声,便没了声音。
“我在。”陆淮应道。
殿内安静下来,卓祁不说话,陆淮也不去问。片刻后,不远处案几上点了半截的烛火“噼啪”一声响,惊醒了还在沉思中的卓祁,道:
“本想待江山稳定,再与你坦白这些事,不再有任何事情瞒着你,只可惜不是我亲口告知与你。”
“李晟说的没错,常乐长公主是我的生母,谢之行将军是我的生父,在我记事那年起便得知了,他们之间的恩恩怨怨想必敬辞也了解一二,除此之外,我并没有事情瞒着敬辞了。”
话落,卓祁忽地想到在怡春楼时,陆淮无论如何都不愿吐露,甚至做那种事也无法撬开他的嘴的那句话,只在一瞬之间,便恍然明白了。
陆淮不愿瞒着他去涉险,他正在兑现曾经许下的承诺,将一颗纯粹无瑕的心捧了上来。
他说的简单,但在陆淮这里却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他多想李晟说的是为了激怒他而设下的圈套,想在卓祁口中得到否定,但这些都化作幻想飘到天涯海角。
他的知安,他的爱人,受了如此般的苦。
“别这样,知安。”陆淮安抚道,伸手轻轻拭去卓祁眼角的泪花,“不想说咱们就不说了,何必受那种委屈。”
卓祁微微摇头,攥紧了被子,道:“不说出来才难受。”
与其憋在心中如大石头般没有着落,倒不如全部说出来,好好发泄一下,减轻负担。
他挪了个位置,面对面地直视陆淮,开口道:“敬辞,还记得赐婚前你从北疆归来时对我说的那句话吗?”
陆淮拿起被子往卓祁那边扯了扯,道:“什么话?”
“你恨陛下吗?”
陆淮一愣,回想起当时的画面,那时他问出口后得到的是无尽的沉默,卓祁并没有回答,而如今,卓祁要将这个问题补上,像是补缺了多年的遗漏。
卓祁道:“我恨,当然恨,倘若不是因为陛下,我本该有个幸福的家,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而不是在景伯府里小心行事,没有依靠,任人欺凌,苟延残喘。”
“我恨他,但没有陛下,中秋那夜的擦肩而过或转身而忘便是我们的结局,我不会再爱上任何一人,也不知何为爱,又如何爱人。”
模糊的视线变得清晰起来,泪水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滴落在被子上,一滴两滴三滴……
卓祁的声音若有若无,听的陆淮心一紧,但还是听的一清二楚:“若没有陛下,我不会活下来,也不能与你长相厮守。”
话落,剧痛席卷全身,他的身子紧绷起来,眉头紧皱,陆淮见状瞬间慌了神,止疼丹的药效已过,而陆淮如幼时般,帮不了他,也无法帮他。
瞬间的剧痛别说是普通人,天王老子来了也承受不了,唯一的办法就一个字“忍”。
疼痛如虫蚁般啃噬着全身,冷汗簌簌直流,卓祁强忍着颤抖的身躯,断断续续地开口:“敬辞……你可知……陛下为何……要单独与我建府吗?”
“因为丞相府的前身是公主府。”
给予臣子建府,乃是权利与地位的象征,数百年的王朝以来,能享此待遇的臣子寥寥无几,卓祁便是其中之一。
本以为是李晟的认可,到头来却是因愧疚而给予的补偿。
就如流浪的小猫遇到了待它好的主人,它乖巧听话顺从,却不知是主人遗弃了它的父母亲,收留它并非出于喜爱,而是愧疚。
卓祁微微偏头,靠在陆淮的胸膛上,几缕短的发丝垂落在颈边,他缓缓闭上眸子,道:“敬辞,即便陛下对我再好,那也是因为常乐长公主。”
“我为他尽心尽力,是不想看着先祖打下的江山葬送在他手上,不想看着数千黎明百姓生活在战火纷飞的大景,不想你豁出性命保卫的边关轻而易举地落入敌军手中。”
“倘若能摆脱如今所有之事,我也想与你一起留在边关的战场上持刀持剑,不想再有生离死别、骨肉分离,也不想做一颗制约朝臣的棋子。”
“我想做一只鸟,一只自由自在的鸟,遨游天空,看尽世间繁华美景。”
卓祁意识模糊,他轻轻喘着气,抬眼看着陆淮的唇一张一合,他猛掐了自己一下,在意识散尽的前一刻听完了整句话。
陆淮贴近他的耳边,轻声道:“若有来生,做比翼鸟,不管身在天涯海角,我便翻山越岭地来找你,与你双宿双飞。”
在天愿作比翼鸟,相逢相知相爱。
几个时辰转瞬即逝,天色渐暗,宫内盏盏华灯纷纷亮起,昏黄的光亮映照在雕梁画栋之上,镶嵌的宝石翡翠闪烁着迷离的光芒,令人目不暇接。
陆淮在外衣中取出火折子,点亮了燃尽的油灯,一闪一闪的火光映照在他与怀中昏睡过去的卓祁脸上。
卓祁的警惕性向来极高,就连昏睡时也不肯乖乖张开嘴喝药。陆淮试了多种法子,皆无成效,只好一点一点地渡给他,直至药碗见底。
卓祁重伤未愈,他也不愿再去折腾卓祁。既然是常乐长公主的宫殿,借她的孩子住上几日,想必也不会有什么意见。
陆淮褪去衣裳搂着卓祁,没了压住伤口所带来的疼痛,卓祁睡得安稳了些。两人相拥而眠,一夜无梦。
……
仅仅一日,陆淮劫狱的消息便如长了翅膀一般传播开来,有人欢喜有人愁,而林峥更是一天上了八百回折子,要求李晟尽快处理掉卓祁,连着陆淮一起治罪,以解大景忧患。
但他千算万算,也算不到卓祁身上竟留着皇室的血脉,更算不到百姓们皆向着陆淮,并且呼喊着“卓大人是无辜的”“放过卓大人”,在街头巷尾游行。
李晟好歹还有些自知之明,将这件事压了下来,给了陆淮足够的时日来调查此事。
他并未抱多大希望,将一切安排妥当,倘若陆淮拿不出证据,便令卓祁假死于京,送到边关好好调养身子,最后找个不痛不痒的理由将景伯府一锅端了,再接他回来。
卓祁本就无愧于李晟,陆淮不愿让他背负一个弑君的罪名,便开始着手调查并实施计划。
两日后,京城的大街小巷炸开了锅,告示上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几日后便要当众处死卓祁,以正权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