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恭也跟着停下,刻意压低声音道:“你这几年在边疆,对京城发生的事一概不知。就在几个月前,古阳县的县令孙祥因为贪污受贿被查处,陛下大怒,将其革职查办,牵连了不少官员。这事引起了轩然大波,朝廷上下都人心惶惶。”
他抬头看了看四周,确定无人后接着说:“但因他闭口不认,没法画押,案件也就卡在这里。卓大人似乎对此事颇为关注,多次向陛下进言要去狱中亲自审问。”
“后来呢?”莫忱听得聚精会神。
“他用极其残忍的手段,将那孙祥折磨得生不如死,逼他承认自己的罪行。只因他和孙祥有些过节,没过两天,那孙祥便将所犯罪行全盘托出。”高恭说道,“听说大人出来的时候,衣服都被染成了血红色。”
“这卓祁看起来是个美人,怎么如此心狠手辣?”莫忱耸了耸肩,“果然性情不定。”
“那些被牵扯的官员贬的贬,罚的罚,因此他也被很多人记恨。”高恭接着说,“最重要的是,古阳县的县令孙祥是卓大人名义上的母亲孙夫人的兄长。”
陆淮听后未曾言语,即便孙夫人对他不好,也不必如此不顾亲情,心思更令人猜不透。
一路无言。
回侯府的马车上。
“你以后还是不要跟卓祁在朝堂上吵了。”莫忱满脸担忧地说道,“万一哪天你被他算计了,恐怕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到时候,我是不会去救你的!”
“莫陵南!”陆淮听后气得差点没一口血喷出来,他指着莫忱骂道:“你能不能盼着我好点行——不——行?”
莫忱见状,连忙摆出一副无辜的表情,哭哭啼啼地说道:“陆敬辞,我这都是为了你好!你看你每次和他吵完都是谁败下来?说不定哪一天就被他卖了,还要帮着他数银两!到时候,我就算想要替你收尸,也找不到地方啊!”说着说着,莫忱的眼泪更是如决堤之水,哗哗地流了下来。
“啊——”只见莫忱被陆淮一脚踹下马车,车里传来愤怒的声音:
“你今天就走着回府吧!”
“别啊。”
皇宫与侯府的距离并不远,即便步行,也无需多久便能抵达。
没一会儿功夫,莫忱气喘吁吁地来到侯府门前,他还未来得及稍作歇息,就被吴管家迎进了府内,很快来到了陆淮的卧房前。
他二话不说,一脚踹开房门。
双脚刚踏入屋内,一眼便看到陆淮四仰八叉地躺在榻上,手中握着一卷话本,正看得津津有味。
莫忱见状,心中怒意顿起,快步走上前去,一把夺过陆淮手中的话本,怒气冲冲地说道:“陆敬辞,你有没有点良心?我可是从宫门口一路跑回来的,跑回来的!”
“哦。”陆淮面无表情,这让莫忱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你——”话还未说完,门口传来一阵轻微的敲门声。
“将军,有拜帖。”
陆淮坐起身,越过莫忱,来到屋门口,接过吴管家递过来的拜帖,又吩咐吴管家将人请进来,这才打开手中拜帖。
待陆淮看清上面的名字后,眉头轻挑。
一旁的莫忱见状,立刻凑上前去问道:
“这么迫不及待地来见你,难道是对你有意思……?!”
还没等莫忱把话说完,陆淮便缓缓开口说出了那个名字——“卓祁”。
为何是他?
莫忱整个人瞬间僵住,悄悄地往门口挪动脚步:“他不会是来杀你的吧?那我先回避一下。”
说罢,陆淮飞奔出去。就在他即将踏出房门时,好巧不巧与走到陆淮房门前的卓祁打了个照面。
莫忱被吓得当场呆住,话都不会说了:“卓…卓大人,真巧啊,哈哈!”
“莫副将,好巧。”卓祁在看清眼前人后,脸上的神情肉眼可见地冷了下来。
“那…那个,大人是来找将军的吧,将军就在屋里,在下就不打扰了。”说完便连滚带爬地冲出院子。
真吓人。
“出息。”陆淮对他竖了个大拇指。
待莫忱跑没影后,卓祁收回目光,静静地看着倚靠在房门上的陆淮。他手指紧紧攥住腰间被宽袖覆盖的玉佩,开口道:“将军难道不请我进去坐坐吗?”
陆淮留意到了他的目光,随即站直身体,并做出一个“请”的手势,语气平淡:“卓大人,请。”
卓祁倒也不客气,进屋后随意地找了个地方坐下。
陆淮的目光一路跟随着他,并坐在他的对面,嘴角微扬,带着一丝调侃:“卓大人还真将这里当作自己家啊。”
卓祁没理他,自顾自地从袖口拿出一个小瓷瓶,抬首道:“这是金疮膏,治外伤。方才在宴席上见将军手心有伤,便送来了。”
原来那时他便发现了。
陆淮听后心中一暖,随即收回调侃:“卓大人有心了,只是划了一道口子,没必要大费周章,还劳烦卓大人亲自送药。”
他瞥了一眼自己的手心,起身给卓祁斟茶,没想到卓祁会注意自己的伤口。
“就算是划了一道口子,那也是疼的。将军这几年不在京城,府里应该没有备药膏吧。”卓祁将瓶子放在桌上,道:“这药有止血生肌之效,涂抹之后伤口愈合得快些,也可减轻疼痛。”
陆淮心中升起一丝异样,这与高恭说的残酷狠辣怎会是一人?
他心里想着,嘴上却说着:“我们这些生活在战场上的人,整天与死神下棋,这些疼痛不算什么。”
话音刚落,卓祁眸中闪过一丝心疼,很快便恢复了。
“不过还是要谢谢大人,手不好做起事来也不方便。”
卓祁微微颔首:“举手之劳罢了。”
话落,他拿起茶盏轻抿一口,只一口,他眉头一皱,看了眼手中的茶。
陆淮见状唇角微微扬起:“卓大人,你也说了,我常年不在京城,偌大的府邸也只能交给吴叔打理,自然也没有备好茶,怠慢了大人,请见谅。”
“无妨。”卓祁见陆淮憋笑的样子,也不恼,他放下茶盏,莞尔一笑:“不过是用来解渴的,不必在意。”
片刻,他抿了抿唇,想了想,道:“还是换一下吧,毕竟这茶实在是太苦涩了。”
陆淮听着卓祁的话,连连点头敷衍道:“下次一定换。”他毫不在意,只当卓祁是嘴挑。
卓祁轻笑一声,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两人之间的气氛变得轻松起来,似乎方才的拘谨已经烟消云散。
就像是多年来的好友。
倘若不是朝堂上的意见不和,他或许能和卓祁成为不错的朋友。
窗外的落日透过窗子恰好夹在两人中间,他们两人穿过落日的余晖看向彼此,这次是陆淮先一步移开目光。
“大人来这里不只是为了送药吧?”陆淮率先开口,他语气平静,没有一丝犹豫。
“不错。”卓祁的视线也从陆淮身上移开,转头看向窗外。
晚霞将天空染成了橘红色,余晖洒在他脸上,使陆淮看得入神。
“将军真是料事如神啊。”
陆淮回过神,沉默片刻后道:“是刺杀的事吧。”他的声音低沉,早已猜到卓祁的来意。
“将军应该知道是何人想要取你性命吧。
话罢,两人都没有说话,就这样僵持下去,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谁也没有打破这突如其来的宁静。
窗外微风拂过,树影婆娑,发出“沙沙”的声音,南归的大雁发出阵阵鸣叫,打破了这一宁静。
陆淮别过头去,毫无保留地道:“是陛下。”
“将军猜得没错。”卓祁轻敲着手指,“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如此提心吊胆,将军为何不反呢?”
“卓大人。”陆淮眼神闪烁,似乎不相信这话是从卓祁口中说出:“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卓祁轻轻叹了口气,面目严峻:“陆将军,你我皆知陛下对你已有猜忌之心。你在边疆立下的赫赫战功,虽为国家所需,但也引来了陛下的忌惮。若继续如此,你难道就不担心吗?”
担心吗?
陆淮沉默着,他知卓祁说的都是事实,皇帝的猜忌之心犹如一把悬在头顶的断头刀,随时可能落下。
“卓大人,你为何要告诉我这些?你难道不怕我去告诉陛下吗?”陆淮声音有些低沉。
“我不希望看到你陷入危险之中,我相信将军不会告诉陛下。”
话音刚落,卓祁侧头撇了一眼窗外,只见天色慢慢黑下来,犹如泼了墨一般,晚霞已全部消失不见。
“时辰不早了,就不叨扰了,药膏记得用。”卓祁站起身来,往门口走去。
他在门前停了一下,最终还是说出这句话:“大雁南归,九月底,天凉了,记得添衣。”
门“吱哇”一声发出轻响,陆淮未曾言语,透过窗子静静地看着卓祁的背影,直至走远,直到天色彻底变黑。
他拿起卓祁喝过的那杯茶,一饮而尽,然后又全数吐了出来。
这茶真难喝,确实该换换了。
晨时,天色渐渐变亮。
昨夜的话语回荡在脑海中,陆淮刚要踏出房门,鬼使神差地想起了卓祁的那句“添衣”,转身拿了一件斗篷披上才安心出了门。
莫忱早已经在院中等待,他的旁边还站着快要一头栽下去的军医江则,是莫忱一大早就将他拉过来的。
见陆淮出来后,极速跑到他身边,围着他转了一圈,仔细检查他的状态。随后又让江则给把了脉,最后确认他没事后才松了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陆淮如看傻子一般看着他,疑惑道:“什么那就好?”
“当然是看将军你有没有缺胳膊少腿啊。”莫忱解释道:“让江则来是看你有没有中毒。”
“……”
陆淮听后白眼都要翻上天,咬着牙道:“莫陵南,你可真关心我啊。”
“当然,万一你有个好歹,我们怎么办?”莫忱将胳膊搭在陆淮肩膀上。
“对了,卓祁昨日与你说的何事?你竟没有与他吵。”莫忱好奇地问道:“真稀奇,我们都做好劝架的准备了。”
陆淮回想起昨天的情景,拍掉肩膀上的手,淡淡的说道:“昨天他瞧见我手上有伤,功宴结束后来送药膏,其他的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他直接省略掉他们昨天的谈话,毕竟隔墙有耳,在屋里还好些,屋外就不能确定了。
“给你送药膏啊,他是不是喜欢你啊。”莫忱语气一顿,随后意识到了什么,大叫道:“你昨天受伤了!我怎么不知道?”
旁边被当做背景板的江则默默离去,并在心中将这两个人骂了一遍。
他本是听莫忱说陆淮有危险才赶了过来,起初在院中等待已经不耐烦了,现在又被迫听了一场无聊的对话。
陆淮又白了莫忱一眼:“等你发现伤口都好了。”
就在莫忱想要开口时,吴管家的声音打破了这场无脑的对话:“将军,马车备好了。”
“好,我这就过去。”
陆淮迈步走向马车,莫忱还在一旁絮絮叨叨,显然还没从方才的对话中回过神来。
马车缓缓行驶向皇宫,他坐在车内,心中却想着昨天卓祁的关心。
他为什么会给我送药?他不想让我陷入危险之中,他那眼神什么意思?他是不是对我有意思?
一连串的问题盘旋在陆淮脑内,竟笑出声来,彻底无视了莫忱在马车外的挥手告别。
到了宫门外,天色也亮了许多。马车缓缓停下,他将斗篷放入车内,一阵凉风袭来。
他整理了一下衣冠,走向皇宫。
朝堂之上,文武百官已经按品排列好了,正等待李晟的到来。
陆淮站在自己的位置上,心中有些百无聊赖,他的目光悄悄地向右手边望去,虽然隔了一段距离,这并不妨碍他看卓祁。
目光所及之处,卓祁端正地站在那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显得不近人情,然而在陆淮眼中,却是另一番模样。
暗红色的官服衬出他的高贵,活生生的一幅美人图,陆淮心中暗自感叹,正所谓情人眼里出西施。
就在这时,朝堂上传来了一阵喧哗声“陛下到”,文武百官纷纷跪拜行礼,陆淮也随之跪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李晟一挥手,“有事启禀,无事退朝。”
一名官员迈步走到朝堂中央,恭敬地向皇帝行礼:“陛下,近日来京城及周边地区频发失踪人口案件,失踪的还都是一些垂髫小儿,不分男女,已有数十名孩子失踪,臣已派人调查,但至今未有确切线索。”
“竟有此事?”李晟的目光扫视着朝堂上的每一个人:“何人敢在朕眼皮子底下犯案,继续查!”他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陆淮心中一凛,知道此事非同小可。
李晟坐在龙椅上,听着几名官员上报了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然后挥挥手示意他们退下,随后准备宣布散朝。就在众官员转身准备离去的时候,李晟忽然开口道:“陆淮、卓祁,你们二人留下。”
话落,众官员顿时停下脚步,纷纷转头看向被点名的两人,脸上露出八卦的神态。
许多人心中猜测,或许是皇上想要再次劝告这两位爱卿和睦相处吧?
可惜看不到他们两个吵了。
众人交换了一下眼神,然后默默离开朝堂,并未在此地久留。
陆淮和卓祁相互对视一眼,也不敢多问,只能恭敬地站在原地等待李晟的旨意。
待其他官员彻底离开了朝堂后,李晟站起身来,语气坚定而不容置疑地说道:“朕思虑良久,觉得你们二人佳偶天成,决定为你们二人赐婚。”
此言一出,殿内顿时陷入一片死寂般的沉默。
陆淮和卓祁脸色大变,震惊得无法言语,两人难以置信地看着他,随即双双跪地。
“陛下……”卓祁颤抖着声音,试图说些什么来反驳这个荒谬的命令,但他的话语被皇帝打断。
“朕意已决,不必多言!”李晟看了卓祁一眼,威严地说道。
虽不合礼数,但历代皇帝也有过给臣子赐过男妻,有些官员私底下或多或少都养过男宠,但赐婚给两个位高权重的臣子,两人还都想着掐死对方……这多少有点匪夷所思。
见两人跪地不起,李晟说道:“两位爱卿喜结连理,可保我大景朝百年无忧。”
陆淮听李晟语气坚定,知道再怎么反抗也是徒劳,面对皇帝的圣旨,他们别无选择,只能服从。
但强扭的瓜不甜,这反而会让卓祁厌恶他。
就在陆淮想着怎么拒绝时,余光瞟见卓祁站起身来,躬身道:“臣谢陛下隆恩。”
李晟满意的点点头,转而看向陆淮:“陆淮,可有异议?”
陆淮眸光闪烁,不敢置信地望向卓祁,卓祁也望向他,两道视线交汇,陆淮从卓祁眸中读懂了什么一般。
他看向李晟,也站了起来:“不敢,臣谢过陛下。”
陆淮心中五味杂陈,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赐婚。卓祁则面无表情,看不出任何情绪,实则内心慌乱,他不知道这样对不对。
大殿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李晟看着他们两人,嘴角上扬:“既然你们都没有异议,那朕便下旨赐婚,让礼部选一个良辰吉日。”
话落,他挥手示意身旁的太监拟旨。
“无事便退下吧。”
两人各有所思地走出殿中,一路无话,各自回到各自的府邸,心情复杂。
陆淮坐在书房中,手里握着一卷书,却怎么也看不进去,他的心思早已飞到卓祁身上。
他知道,自己对卓祁的感情是真挚的,他很乐意与卓祁成婚。
那卓祁呢?卓祁愿不愿意?
他也要为卓祁考虑。
而另一边的卓祁也好不到哪去,他手里紧紧攥着腰间玉佩,心中充满了矛盾和挣扎。
多年前的想象成了真,他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他明白,这样的感情在陆淮眼中或许只是强加的枷锁……
他不敢赌。
两人心中皆默默为彼此付出,却未曾察觉,在彼此的眼中,自己早已是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