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风从窗户而来,扫过竹帘下坠着的流苏,拂过桌上镇尺下的宣纸一角,入目是那工工整整画着的一幅《旋龟图》。「1」
鸟头蛇尾,还有粗壮的四肢。
姑且算是《旋龟图》吧。
无奈这旋龟画得不怎么规范,线条也不流畅,勉强勾勒出了外形。作画的人好像不怎么耐心,近乎是敷衍。
顶多只能勉强算个《王八图》。
清风掀过第一页宣纸,露出一缕发丝。
那才是钟眙捣腾了半夜的东西。
拿了一本看不进去的书,满脑子都是刚才做的梦。
他好像隐约记得梦里那人的样子,等他拿起笔来画的时候却又发现自己只模模糊糊记得一个影子了。
那人的身形样貌分明就在脑子里,一提起他就能马上想到,可是偏偏具象不出来。
罢了。
那就随便画张吧。
“少爷?”
“少爷!”
“少爷你想什么呢?”
“啊?”钟眙回过神,这才发现面前的松露已经被站在旁边的江伯端过,而那盘子里,自己显然是吃了大半碟去了。
他心里骤然一慌,完了。
钟眙咬着筷子看江伯,半晌没说话。
钟眙:“…………”
看来明天的药,只怕是更苦了。
他心下叹了口气。
府上事务不多,钟眙除了闲养身体也没什么重要的事。
他手里还拿着几颗小红枣,踱步回了书房。
放书的时候却抖落了样东西。
似乎是一页信纸。
随着风飘飘落在地上,工整折起来的纸张边缘微微泛了黄。
钟眙把书稍微整理一番,这才将它捡起来。
原以为这东西是自己曾经写的什么札记,但并不是。
他前半句猜对了,确实是他的字迹。
却远不是什么随文注解。
上书一行小字——
“一夜春风一夜深。”「2」
钟眙霎时老脸一红。
他自个儿都觉得这红烫得脸皮都一阵阵发涨。
那时候什么混账事儿没干过,但是他明明记得,确乎没出过这么一回事儿啊。
是首相思之诗也就算了,居然是赠……
赠妓的……
他该不会……
不会吧——
钟眙突然身上一软,敢情自己造了多大孽。
那时候自己才十五六岁,还是个半大孩子。爹娘管教得严,应该不至于出这种事。
可这怎么看怎么都是冲昏了头脑之下的“杰作”,分明是封情书。
这情书还没送出去,珍而重之地夹在了刚才的某本书里。
他也没喜欢过什么人,怎么还会给人写这种东西?
手里的红枣已经在进门之前就吃完了,掌心里留下了丝丝沁人心脾的香甜气。
钟眙怔怔地立着。
府上落败之后,这小书房里的东西都搬了一遭,虽然东西都没丢,但以前原本是放在什么地方的,他已经记不清了。
后来大病一场,差点把命折了进去。
好多该记得、该忘记的事,都一并忘了。
他便也很识大体地不去追问为什么这些事情他都不记得。
或许不记得,也是活下来的一条路吧。
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
但是,他抖了抖手里捏着的纸,这东西他必须要弄明白。
不仅要弄明白,还要隐秘不留痕迹地弄明白。
必须不留痕迹,给自己的脸留条后路。
信页被他从中折过,掩手收入了袖中。
钟眙转头,身子站得僵硬,腿有些发麻。不知怎么从腿上麻到了脑子,眼前的阳光正在被密密麻麻的黑点覆盖。
他一手撑住身后的书架,这一扇书架并未靠墙,被他撑得晃了晃,庆幸没倒。
看来昨晚熬了半宿,报应来了。
这会儿已经是下午时分,这书房靠近东边,因着朝向,夕阳刚好能透过窗子照进来。
书房里放着小榻,有时候钟眙整日待在书房除了餐食时间基本不出来,江伯看他劳累,劝了几次他又不大听——倒也不是不听,他每次都笑呵呵地应了,转头却又宿在书房。
这小榻,也就是江伯给置办的。既然这样,不如让少爷睡得舒服点。
但是实际上就算是有了榻他也没睡过。
钟眙懒。
待在书房里困得快,可是他困了却不愿再挪地方,哪怕书案上硌得慌,也能趴着睡到次日卯时。
好几次府上下人一早上没找到人都吓坏了,慌乱之下就冒冒失失地推了书房门,进来才发现钟眙倚在一扇书架后,席地而坐,正翻着一本旧书。
这是他以前的惯例,但是近年来他身子不太遭受得住,被上上下下地劝着,他也就慢慢改变了些。
在房里睡得多了,可是这两日总是做梦。
梦见曾经已经下了圣旨说王府背君叛国,全部羁押待核实处斩。娘当时跪地听旨,话还没说完就几乎晕死过去。府上丫头惊慌一片却又不敢出声,抖着身子跪在地上,那些呜呜咽咽的声音听得他心慌。阖府上下被下狱,惨死的惨死,失踪的失踪。好多人,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走了。
爹娘死后,只剩下当时的钟眙和江伯还押在天牢里,本以为出不去了,那会儿的钟眙都已经心如死灰,心想这辈子不值不甘心,可人在这里,根本没什么法子查。
他突然挣扎着坐起,一连多日的提心吊胆和悲痛欲绝让他体虚冒汗,脑子里的弦一直紧紧地绷着,神思杂乱,胃里也是翻绞着地疼。
后来想想,他现在身子这么差,也就是在那时候拖垮的。
他想起来什么似的,眼神里是道不明的情绪。
犹疑,慌乱,又隐隐约约还带着一丝不知缘由的期盼。
他出声喊江伯:“宣池呢?”
话音出口才惊觉竟然是抖着的。
可是他并不确定江伯有没有听到他的话,钟眙兀自重复着,宣池呢。
“宣池……宣——”
钟眙梦中惊醒,半晌回过神来才诧异于自己口中的名字。
他觉得那一瞬间脑子里似乎牵满了成千上万个念头,这些念头撕扯纠缠在一起,绞成乱麻,最后所有的念头都骤然一空,只在刹那时间,他神思清明地发觉——
宣池。
他几乎是颤着手抖开袖中的信,果然,背面折痕处有两个不大明显的小字。
因为常年折叠,折线处微微出了毛,字迹也变得有些模糊。
前一个看着迂回曲折,方正拘束,后一个规规矩矩,明显是个“池”字。
钟眙认得——
宣池。
这竟然是自己写给宣池的情书。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他把这些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钟眙抬手摸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看看天色,外面都已经黑了,书房里不知何时已经掌了灯,原本大开的窗户半掩着,风把烛焰带得轻轻晃动,桌案旁的影子也就软绵绵地摇。
情书没有送出去。
钟眙低头,看着自己微带着点潮湿的手将那一页信纸都捏得泛起了皱褶。
他隐隐约约猜到了点什么。
其实根本不用猜,就好像那个念头直接蹦出来了一样,诡谲得都让他不敢相信不敢去想。
他唯一还记得的,就是那个眼神里,那种混杂不清的情绪,还有他当时的心境。
诧异又绝望。
他出门的时候,正好府上丫头来叫他,刚出门跟丫头碰了个面对面,几乎是同时抬脚差点就撞上了。
丫头小脸一红,可隐约瞧见他脸色不好,慌忙低头解释道:“少爷恕罪,我刚才……刚才敲了门,公子没应声,这才……”
“无事无事,我也没怪你。江伯呢?”
“江伯在后院清点这个月府上进项呢,”,小丫头年纪不大,一慌乱把正事儿都给忘了,反而是听他提起江伯这才想起来,“哦,少爷您的药好了,江伯让我来唤您。”
“知道了,走吧。”
钟眙回过身关了书房门,抬眸望着夜色。
雾气罩了下来。
很浓。
要变天了吗。
“这个月府上的开支花销不大,但是庄子收成不怎么好,长此以往下去,只怕不是个长久之计啊。”
“江老伯,要不,我再去问问……”
“问谁?”
钟眙陡然出声把两人吓了一跳。他刚才进门的时候这房门关得严实,他就索性在门口听了一会儿。
旁边的小厮一惊,回头忙道:“没什么没什么。”
江伯反应倒是快:“既然少爷来了,那便直接问吧。”
小厮也是骤然没反应过来,这个锅怎么就突然一下甩到自己头上来了。他猝不及防地一结巴,转而问了句:“少爷您知道咱们这个月的开支吗?”
幸好脑子转得快,接住了这个锅。
但是这他妈问的是什么傻B问题。
“嗯……”江伯闷咳了一声,转眼看钟眙没说话,赶紧接过话头,“这边庄子上不太行,府上的账目……目前有些……”有些为难。
其实这府上也没有多少人,照理说开支不算太大。可是进项不多,而且钟眙的身子又不好,常年需要药养着。更何况他待人又亲厚,府上的开支确实也……
但在钟眙身子这件事情上,江伯是从来不敢马虎的。能不让他知道的,他其实都愿意替他操着这些心。可若真的说起来,这府上之事不论大小也该让这一家之主心里有个数才好,什么都瞒着算什么事儿啊。
钟眙却好似并没有思考他说的这些,神色冷冷的看不出什么情绪。
“别再叫我少爷了,以后都改口唤公子吧。”
江伯和旁边的小厮俱是一愣,回神却见人已经自顾自地转身走了。
江伯从他那神情里咂摸出了点味儿来,总觉得钟眙最近有些不对劲。
“少爷……少爷这是怎么了?”
江伯摇了摇头,他也不明白啊。
“那这段日子,还要去找……那位吗?”
“不用了,先别去。”
小厮点点头,正准备退下,冷不防又被江伯叫住,“哎等等,记住了,这件事千万不能让少爷知道。”
“哎。”
小厮应声退下了,江伯这才收了账本,收拾了账房里的事物,锁了门出去。
他绕过园林小径,一进门就被一个丫头拉住了。
“江伯你可算回来了!”
“出什么事了?”
……
「1」旋龟,见《山海经》。其体貌与普通的乌龟类似,但颜色为红黑,长着鸟的头、毒蛇的尾巴。据说它的叫声像剖开的木头的声音,将其佩带在身上,耳不聋,还可以治疗足底的老茧。
「2」“一夜春风一夜深”,出自宋代苏庠的《鹧鸪天·过湖阴席上赠妓》:“相思恰似江南柳,一夜春风一夜深。”
ps:这口锅甩得太快,差点就没接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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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情书(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