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einarol 第5章 林中鹤

时间还早。

追鹿随便选出了一家店，大摇大摆走了进去。

追在他身后的小林鹤本来还在担心脆弱的队伍又起争执，没想到猫老师神情平静，毫无芥蒂地转身跟了进去。

这个时间点没几个客人，老板娘还在后厨刷洗忙碌。她从锅碗瓢盆里探出头，在围裙上擦出几条水渍。“诶，这么早啊。想吃点啥，菜单就在桌上！”

“好嘞，我看看！”追鹿朗声道。他挑了个顺眼的座位往墙上一靠，也不嫌弃墙面擦不干净的油污——猫老师还是一副恹恹的表情，没什么主见般坐到了他对面。

后知后觉的小林鹤左看两眼，右看两眼。

这种小餐馆根本没有圆桌——甚至桌子的一侧还靠着墙。长椅连在一起，并没有可以腾挪的凳子。

按照目测来看，一排刚好能坐两个人。她现在似乎只能从两位大佬身侧二选一。

“……”如果她没看错，这两个人都坐在了内侧，仿佛在给她让位置。

太窒息了，她做错了什么要被卷入这种变态剧情里？

他们难道不能凑合坐一起吗？

身为高贵的大小姐，小林鹤自觉不能加入这种低端的风波。她脚尖一转，扭头就坐在了另一个桌子前。这个座位斜坐在门口，对两人的动作一览无余。

惹不起她还躲不起吗？

不远处的追鹿低着头发出一声闷笑——他果然是故意的。猫老师白了他一眼，伸手夺过被追鹿胳膊压着的菜单。

自觉逃出一劫的小林鹤满意地舒了口气。

然后她看到菜单，嘴里的气又咽回去了。

以她浅薄的人生见解，她能看出这就是所谓的“地方饮食差异性”。能理解，但不能接受。

不，这东西怎么能吃，这跟草莓抄凉菜芒果炖土豆有什么区别！

小林鹤的表情裂开了。

她对着菜单露出扭曲的怀疑人生表情的时候太过认真，以至于当她的身旁路过一个眼熟的女人时，她没能在第一时间联想到这是谁。

完全就是草莓炖蘑菇。

西瓜皮炒鸡蛋。

生姜炒土豆……等等！

小林鹤猝然抬头！

她猛地下意识站起身——膝盖一下磕在了桌台上。剧烈的疼痛让她面色扭曲地摊回去，脸都绿了。

但她还没来得及惨叫，只是凭直觉呐喊:“安佑？！！”

邻桌两位大佬闻声看过来。那位姑娘脚步一停，也扭过头，她侧身轻问:“你认识我？”

她打量着小林鹤，眼皮轻阖，有种还没睡醒的错觉——和自己犯困的表情简直一模一样。

小林鹤嘴一张，大脑疯狂运转想怎么编借口。好在自己语言组织能力的掉链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追鹿大佬看出了自己的无力，自然地接过话茬:“是啊，你不记得我们了吗？咱们几个好久都没见面了，没想到能在这里遇到。”

“啊、哦。是…是吧。”安佑似乎是被这种熟稔的语气打蒙了，眼中的怀疑变成了迷茫。

追鹿却没给她思考的机会，只是接连问:“我去你家找你，邻居都说你不在……你最近怎么了？”

“没什么呀。”似乎是发现这些人真的认识自己，安佑也下意识也糊弄过去:“只是家里老人有点事，只好在村里住着啦。”

——她不知道追鹿是谁，但是竟然没追问。怎么真让他直接糊弄过去了？

小林鹤大张着嘴本来想吃惊，但她看着安佑的神态，突然发现了一件事。

她的眼神迷茫，手指下意识蜷缩。身体稍微后仰，背靠在桌角上。想起来她房间里一个人独处的痕迹——安佑多半是个社恐的少女，招架不住追鹿“如火的热情”是很正常的。

所以果然是他占了便宜，小林鹤愤愤不平，竖起耳朵偷听。

她仔细把眼前的女人和书本记忆里那个女人联系起来——但却只注意到她的手腕上多了串着一条冰冷玉石质感的手链，上面是一片银制蝴蝶，展翅欲飞。

右手指骨上有一点红痣，分外漂亮。

安佑拉长声调，说话有种奇异的抑扬顿挫感:“怎么会呢，只是几个月没回家而已，无所谓的吧？”

“你男朋友都找我到这里了。”追鹿哈哈一笑，“就算再怎么忙也不至于消息也不回吧？”

“……”安佑头一歪，眼中那片混沌的雾气蓦然散了，“我们已经分手了。”

她似乎是因为这句话对追鹿的身份有了判断，空白的氛围有了实质的敌意——但这也不完全算是坏事，起码让人知道了该往何处试探。

于是追鹿随意说:“我就是问问。你这么好看的姑娘，那他念念不忘才是应该的呢。”

安佑这次没再平和，她冷笑一声，说:“蠢狗才会把纠缠不休说这么漂亮，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怒意牵连甚广，这话也因此称得上刻薄。

她似乎已经搞清楚了现在的情况——“这帮人是前男友来刁难她的”。于是安佑自觉对这帮人没什么好说的，抬腿就走。

小林鹤一时不察，大惊失色。趁安佑刚好路过自己身边就伸手去牵她。然而刚碰上，那片银制蝴蝶就轻轻擦过小林鹤的手腕。

声音迅速远去，小林鹤的“等一等”还没说出口，人就已经彻底陷入了银蝴蝶的记忆。

——

很早之前，小林鹤就知道自己的能力已经成长到了本人无法操控的程度。但不知道是不是受了蝶闹的刺激，导致它在这个时候又突飞猛进了。

毕竟风雨姐姐上次为她占卜时才说过，她还有一年的时间才会浸入回忆的旧河。

典籍记载，唐宋年间，岭南某县曾有瞳女一说。此户平民夫妻琴瑟和鸣，育有一女。生来双目覆半寸白膜，不可视，但若有人问其旧事，答解言之凿凿，无一错处。及笄未嫁，十六而疯，三十而死，谓之瞳女。

小林鹤就是古时的瞳女再世，经手术重见光明，依旧生来便有窥探隐秘的能力。

在最早的时候，它也短暂给她带来无比欢乐的时光。从保姆找不到的保险钥匙，到爸爸时常忘记的资料密码。偶尔还有被层层加密的考试试题答案。

有些时候她的考试会因此和标准答案完全一致，然后就能看到大人们因为找不到答案泄露源头你拥我挤、兵荒马乱。

无关什么偷天改命，只是小林鹤觉得好玩。她会被逗得哈哈大笑。

从小就这么任性，也是因为她有一个好爸爸。这个人从来不会怀疑自己的可爱闺女，仿佛把“溺爱”写进了行动本能。仿佛他乐得当小林鹤顶天立地的英雄，妖魔鬼怪来一个锤一个。

虽然在经营上很有头脑，但每每看到女儿，理智就仿佛抛到了九霄云外。

小林鹤本以为自己会这样一直幸福下去，把这个独树一帜“超能力”当做自己是世界女主角的证明。因此幸福快乐、美满一生。

直到从小陪她长大的猫咪一睡不起，而她开始在每件贴身的物品影子里频频看到它。

记忆越深刻，能力就会汲取她对过去的渴望，如荆棘荒草在身体里疯长。

她的天赋有多少人梦寐以求，不该就这样降临在一个天真任性的大小姐身上——不是每个人都能承担时间的代价。

小林鹤被困在永远吵闹不休的过去，不得不将人和人之间的关系降维成扁平的“你我”。在难以克制的错位感中，她开始产生幻觉。

猫爬上屋檐，猫从天空坠落。

猫奄奄一息。

十万次的重复之后，小林鹤丢掉了自己能想象的所有过去。她离开了城市，不再选择回头。

风雨姐姐说，每个留恋过去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

—回忆之林—

安佑应该也是相信这句话的。

毕竟她才被过去的自己“诅咒”。额间有一点痛意，安佑抬起手，从皮肤上描摹出一点水珠状的凹陷。

“蜕皮”两个字，不自觉就在脑海中浮现。

像个不幸的预言。

她一下一下轻按着太阳穴，唇轻抿着。

脑海频繁记起一些朦胧而遥远的场景，从一片红得滴血的石蒜花丛，到天边永不消散的霞光，这一切如同前世怎么也做不完的梦。

我的过去啊，你在留恋些什么呢？

——“安佑，你该走了。”

不，还不到时候。

安佑用力缩在角落，找出从寺庙求来的护身符攥在手里。骨骼因为太过用力而咔咔作响，她却还要把自己更深得藏在沙发下。

人类的皮骨在这时候反倒成了累赘，周围浮现出前所未有的嘈杂，只想要再小一点，再安静一点。如同逐火的飞蛾，顺应本能的嘶吼，剥离吵闹的人间，向着不知何处传来的泠泠仙乐狂热地迎接。

她重复地想，就算剧痛即将到来也没关系，就算会面目全非也没关系。

她想要变成一个茧。

只有变成茧，她才能从这躯体里解脱。

—回忆之林里，“安佑”睁开眼—

她看到小林鹤。

她的唇角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

不，这里不应该只是记忆吗？

短暂的惊慌扼住了呼吸，小林鹤大睁着眼，第一次从“过去”中发觉自己存在。

她看到了一个前所未见、此生难忘的景色——安佑那副精致的皮囊自眉心裂开，血线如红珠顺重力向下流动。

她的皮肤如水肿般慢慢鼓胀起来，皮下泛出乌黑扭曲的光泽。仔细看去，就仿佛是虫豸在伸展着身躯。它扭动着，呻吟着。在现世中展现骇人的身姿。

它将人类的皮囊高高撑起——

嘭！

身躯沿着血线轰然炸开，安佑颓然倒地。眼珠翻落地面，无神的瞳孔却还死死盯着小林鹤。

流落四周的血迹有生命一般滚动，一呼一吸冒出细小的浮沫。它们流淌着，然后正盯着自己。

血珠正盯着自己，她的眼睛正盯着自己。是血变成了眼睛的形状，还是这本来就是她的眼？

那，女，人，虫，子，复，眼，我，看，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