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einarol 第12章 林中鹤

道女未曾想过留这二位妖魔鬼怪叙旧的时间，她只一抬剑，紧随其后的破空声便骤然冲开祁府的门扉。

那老道仿佛早料到道女不好说话，两三步退去，顺手还扯开了那个不知死活想要用身体去挡的小哑巴。他也不恼，哈哈大笑说：“姑娘欸，小心点吧，你可不能死在这儿啊。”

墨木正门上鎏金朱砂历经冲击，显现出扭转万象的道法印记来。

日光下墨门竟有微芒流转，将所受冲击尽数四散到整个祁府的四壁，是个颇具蜉蝣撼树之能的精妙阵法。

传闻先帝与贵妃所诞一女名明珠，被剥了皇姓驱离出宫，直到及笄才被接回。祁府道印精妙无双，尽是她的手笔。

也不知道在宫外多年，明珠公主在何处寻来的机缘。

眼见一击不成，道女神情分毫不变。她手腕一转，以同样的姿态又出三剑。此行招招如寒风带雪，冷气呼啸，祁府门前倏地冷下仿若入冬。

不消片刻，周遭花草凝固，沿叶脉竟浮出道道冰晶！

道印光芒骤然亮至极盛，祁府仿若神话中的巨兽，却被足以诛仙的凡人吓到颤颤发抖。它的旧墙皲裂出细微的裂纹，自门扉逐渐开始震荡蔓延到整个祁府。

滑不溜手的老道早就料到此番场景，生拉硬拽着小哑巴避得老远。他溜得极快，也才堪堪离开冰霜凝结之地。老道伸手探过近在身前的一串冰晶，稍一捻，碎冰纹丝不动，指腹却被刺得渗出了血。他面容不变，却在心中暗暗乍舌。

这道女究竟是如何修炼到如此境界的，明明不过二八年纪，竟有如此成就和威势。这让那些活了上百年还不得入门的老东西情何以堪啊？

國代几年风云变幻，能人异士的修为怕是走到了鼎盛。四处躲藏的三九大概对此无力回天了。

祁府这座庞然大物已然摇摇欲坠，道女平直端立门前正视，停手不动。老道一时疑惑，然而很快，他就知晓了缘由——祁府墙面上的裂纹逐步蔓延，门缝出竟冒出来丝缕寒烟！

一时间仿佛云天雾霭，仙宫降世。那道印再精妙也不过凡俗之物，所抵不过片刻就轰然湮灭。

与此同时，整座厚重门扉竟沿裂隙化作万千木碎，在外人膛目结舌的神情中劈里啪啦落了满地！

忽视老道震撼至毛骨悚然的目光，道女端直行至府内。

祁府静悄悄的，庭前落了飞灰，仿佛多年未有人住。

实是意料之外的场景，道女眉头轻皱，提剑旋了半周，将早已人去楼空的祁府屋门尽数破开。旧屋荫蔽多年，骤然敞在光下，里面果然没剩下什么东西。几只老鼠饿得面黄肌瘦，两眼精光，竟被剑所携寒意生生冻在了原地。

真是十足悚然的景色，紧追而来的老道猝不及防目睹，转眼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但道女仿佛觉察到了什么，再度自顾信步向前。老道拖着迷茫的小哑巴随她一同步过门槛与深院，在一片层层遮蔽天空的槐木中，寻到了祁家祠堂。

祠堂门大开着，仿佛对来客欢迎之至。里面是身着鹅黄色圆领衫裙的少女，神态一派天真无邪，嘟着脸用手指捏着个个泥人玩偶，与肃穆伫立的祠堂中格格不入。

她好似顽童，性子活泼，与生死泾渭分明。身畔摆布十七八个泥像，各个浑圆生动，喝茶倒水，形态不一，瞧上去栩栩如生。

闭口了许久的蝶神此刻总算轻“呀”一声，含笑说：“小凤，看来你被那祁府那帮蠢人算计了呢。”

受了这烦人的附身鬼讥讽，道女不答，目光直视那小娘子。对方露出的手指纤细，身体瘦弱。粗看不察，细瞧时能觉察她身上似有病气。大约是生来体弱，又经多年旧疾。如今依道女所观，不过并不久矣。

死到临头的小娘子露出一个苍白却挑衅的笑，戏说：“阿娘携七妹已先行一步，道女大人怕是来迟了些。祁家迁南多年，京中风雨怕是所知不多啦。不知陛下可好？”

哑巴姑娘干瞪着眼，看上去对一切毫不知情。老道可怜她被人卖了还要数钱，摆摆手说：“祁家人就算再蠢，也不全都是傻子。道女离京时大张旗鼓，祁老太太早早就收了消息，连夜撤走了。为了蒙蔽道女耳目，他们借用了连心偶的技法，用心头血和一位直系亲人作饵，以期能短暂拖住道女，留存本家血脉。这位如花似玉的三娘子，应当便是被舍下的弃子了——多可怜啊，简直就跟你一样呢，小哑巴。”

听了一耳朵鸟语的小哑巴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趁老道感慨，忙踮着脚跑到了祁家留下的三娘子身前。

她鼻尖被冻得通红，慌慌张张地走到祁三娘子面前，想去牵她的手，劝她快些走吧。

然而小哑巴还没走近，就被道女凌冽的剑气霸道地生生撞了出去。桌上的连心偶霎时化作烂土一胚，祁三娘**凡胎，直面剑意毫无抵抗，被狠狠掼向后方高叠的牌位，额头渗出血来，闭上眼生死不知。

“唉，果然是无心无情的道女。”老道抱臂冷眼旁观，不平整的面皮上吹胡子瞪眼，十足不满。

摔得四仰八叉的小哑巴却忙不迭爬起，她满面惊慌，再次扑来——这次她的步伐不同以往，看上去轻飘又迅捷，眨眼便落到祁三娘身边。她抱着三娘的手臂，把自己的身体挡在前方，仿佛一只护主的颤颤巍巍的小兽。

陷入昏迷的祁三娘没能瞧见这一幕，如果看到了，兴许也会为这小哑巴叹上几句可怜。

这哑巴姑娘不是祁府人，本是祁府举家迁至杏花村时九娘子祁明雨偶然间遇到的孤女，受族中恩惠度过许多年坎坷的日子。

她本是住于后山深处的野孩子，来历少有人知。村里人去山上打猎采集，大都不会深入那座荒山。约莫是因着某些百丈高竖瞳长翼巨兽食人的传闻，以及山上野兽繁多，毒虫遍布。

年长的老者大都讳莫如深，后方也不通外界，渐渐无人敢去。

如此险地，这小姑娘却长年身居山中，一直毫发无伤。

她在山下露面时不过七八岁，吃百家饭长大，自小便已经不能开口，大概是先天之病。那些年每到夜里，她都会告别亲邻，一个人回山上过夜。

也并非无人忧心过，想偷偷随她去往深山，但这孤女年纪虽小，对步法一道却颇有见解，竟一回也没被追上。久而久之，就不再有人担心她的安全了。

至于她的来历如何——杏花村人避世而居，牛羊不丢，夜不闭门。没人会对小姑娘多过责怪。

小哑巴个性天真温婉，行事有情有义，是杏花村人悉心教导，体贴包容养出的姑娘。也因如此，祁家七娘子与她相见时，才会非要与她作伴。

杏花村三月繁花茂盛，花味清淡沁人心脾。温婉的少女提着木桶踱步而行，用瓢泼往藤椅旁的草药。她没料到远方世事风云变化，雨灾高悬。

只见远道而来的祁家婆婆面相慈蔼，即便日日为生计发愁，也从不对小孩苦脸。祁家里的哥哥姐姐出身高贵，有许多光芒闪闪的宝珠，偶尔会给小哑巴当弹球玩。

小哑巴最喜欢那位名叫祁明雨的九娘子。虽然刚一照面就抓青了自己的手，但她会请自己吃香甜的蜜糕，品微苦的茶饮【小哑巴一直不知为何明雨爱喝药膳】。

明雨大多数时候用着褐红的长鞭，一身劲装，腰间束着金带，蜿蜒着奇怪的形状。小姑娘常坐在明雨的书桌旁，听她修习课业。

只可惜一句也听不懂。婢女碧云只好给她讲几本小人书解闷。

对时势一无所知的小哑巴以为自己会伴明雨百年一生，谁料短短数载，暴雨席卷天地，洪水泥石骤然冲垮大江南北。

黄河堤毁，龙庙**。

国师上奏天听，痛哭道真龙死尽，天亡我朝！女帝明阳弑父称帝，不为天道所容。仙神震怒，降下水灾。唯有还政新帝，方能安度神祸！

言罢，国师三叩为天，七窍流血，气绝身亡。

女帝明阳雷霆手段，连斩三官稳住朝堂。而水灾来势汹汹，外遣官员无一能平。恐慌竟如诅咒般蔓延开来，雷雨阵阵轰鸣，仿佛龙魂哀恸万分，怨恨难息。

自此國代大厦将倾，各地烽烟骤起，乱世来临。

小哑巴不知外面风云席卷，只知杏花村角积水累累，嫂叔面色愁苦不堪。愈来愈多的外来客匆匆地来，量尺漫过围田，又露出严肃的神情摇摇头，继而匆匆地走。往后的村里少有人闲闹，平日里陪她玩的姊妹都说要北上豫州，去很遥远的地方。

远行的老姑问她要不要一并离开，可她要去哪儿呢？这里是她的家啊？

村子里的人日渐稀少，外来的人却越来越多。小哑巴不喜欢他们，厌恶他们青黑的面庞，尖酸的声嗓。

但明雨从不让自己靠近，小哑巴日日缩在府里，连后山也不回了。明雨说只要小姑娘乖乖的，留在府里，她就不会离开杏花村，不会离开自己。

小哑巴听话，只是无人在身侧时，她的眼睛总是直直看着阴沉的天空。

这漫天的大雨，到底什么时候才会结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