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走到了林边,即将重新返回静安寺后院的临界处。
萧浊停下脚步。
路长惟绕到他身前,抬头看见他摇了摇头:“......不是。在那之前,更早的时候。”
路长惟讶然:“我怎么不记得?”又歪着脑袋想了想:“是在宫里?”
“不是。”
“那是什么时候?殿下您从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怎么会出宫、又怎么会在宫外见过我?”
萧浊静静地注视她一会,眸中浮起一种幽微晦暗的颜色,欲言又止。
他踌躇了许久,才终于张开口:“我——”
话音未落,传来一阵脚步纷乱。
一群执着戒棍的僧人脸色铁青地看着他们。
为首的小和尚抱着空钵,目瞪口呆地张嘴,半晌,才喃喃道:“就、就是他们!”
小和尚身后,一个高大的僧人怒容庄肃:“大胆妖女,竟敢在此佛门清净之地私通凡人!”
萧浊愣住了,他张口欲言,眼前却闪过一道黑色人影。
路长惟上前一步,挡在萧浊身前,挑眉,似笑非笑,目光落在几步远外,畏畏缩缩的小和尚身上:“怎么,小家伙,是你去告的密?”
小和尚被她凉凉的目光刺得有些畏缩。
的确是他。方才在讲经堂前,他看出这两人神色不对,年轻好奇,便悄悄跟了过去。
待到听见二人竟然胆大至此,于光天化日之下违反沧浪国道律戒规,大惊失色,慌慌张张地奔回静安寺,一路闯进惩戒堂,上气不接下气地将此事告知了惩戒长老。
惩戒长老怒目眼睁,一把扯过小和尚护在身后:“姓路的,你触犯清规、勾引皇族,罪不可恕,人人见之得告发之,而你竟然还敢在此威胁我寺弟子?!”
路长惟笑意渐深,环视了一遍眼前一众面色不虞的武僧,慢慢道:“我记得静安寺惩戒堂中不过数十弟子,现下,怕是都在此处了吧?”
她轻笑:“诸位同道为杀我如此兴师动众,贫尼真是好不荣幸。”
惩戒长老脸红筋暴:“竟敢还敢在此妖言惑众,我看你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他将手一挥,身后数十武僧登时如离弦之箭一般冲出。
路长惟冷笑,正要上前,手腕却猝然被人拉住了——
她被萧浊拉着,跌跌撞撞地跟着他在桃花林中奔跑。
两人的脚步惊起地面落花无数。
她被萧浊拉着,漫无方向地在阳光璀璨温暖的林间疾奔。
有一瞬间,恍若天大地大,茫茫然不知归处。
萧浊终于停下来。
他垂眸,望着一步之远,深不见底的万丈悬崖。
静安寺坐落于群山环抱、青山之巅,为的是求一个清净无扰,现下看来,却似乎成了走投无路者的葬身之地。
路长惟站在他背后,同他一道注视着那条深渊。
高崖之下,白雾萦绕。
她抬头望了望天,乱云层层翻涌,尘埃细细。
她轻轻叹了口气。
真希望自己就像这口轻飘飘的热气一样,被地心松开,可以向上升,向上升,一直向上,升到某个能被天道照耀、自在如仙的地方去。
萧浊转过身。
路长惟颇有些讶然地发现,到这种时候了,这位殿下居然还是面无表情,低沉声线连一丝波澜也无。
萧浊紧盯着她:“你没有骗我,对不对?”
路长惟皱着眉,下意识地微笑:“殿下指的是什么?”
“......你同时先生,什么也没有。”
路长惟看着他:“殿下不如问问我,就问——‘路长惟到底喜不喜欢萧浊’。”
萧浊却摇了摇头。
路长惟忽地轻笑:“殿下,你怕死么?”
萧浊似乎想到什么,脸色骤变,他伸手掐住路长惟的肩膀,咬牙切齿:“路长惟!你又在发什么疯?!”。
路长惟却轻巧一笑,露出虎牙尖尖:“如果,和我一起,您还怕么?”
萧浊猛地推了她一把。
路长惟不设防,被他一把推得险些跌倒。
等她重新站稳,才听见萧浊发狠的声音:“我向你坦白、告诉你一切,不是为了让你和我一起去死!”
路长惟无所谓地笑了笑,直接戳穿他:“但是你喜欢我,喜欢的不得了,实在忍不住了,对吧?”
萧浊此时的脸色可以用精彩绝伦来形容——一会白,一会青,一会红。
路长惟心底有些赞叹地看着各种缤纷颜色在他脸上走了一遭,才继续道:“殿下总这么皱着脸,再好看的五官都受不了啊。”
萧浊从嗓子里低吼:“你还在同我开玩笑?!”
路长惟叹了口气,又往前走了几步,伸脖子望了望几步之远的高崖,正要说话,身后惩戒僧人的怒喝传来:“找到了——在这!”
她转过身,没有注意到身后萧浊闪烁的目光。
她眸色微寒:“你们这帮秃驴真是阴魂不散,我说你们——”
她眼前一黑。
......
......
萧浊猛地睁开眼睛。
脑中突突跳动,仿佛千万根利针接连不断地深深刺扎。
他喘息了许久。
眼前济慈的记忆似乎还清晰地印在视线里。
萧浊躺在紫霄塔净室内,身下青玉地面冰凉刺骨。
他慢慢地举起手,五指握紧,又松开。
掌心纹路密密纠缠,仿佛他脑中记忆翻滚扭结不清。
济慈记忆中的最后一个画面,是他伸手猛击路长惟的脖颈,平静注视着眼前女子晕厥过去。
之后呢,之后他们怎么样了?
萧浊怔怔的,片刻,用手背覆盖住眼前。
他在地上躺了许久,才重新站起。
即将走出殿门时,经过一处团蒲,他停下来,从怀里掏出一枝青翠欲滴的鬼卿,躬身,轻轻放在团蒲之上。
他得了道尊三场记忆,经历一场情与泪的大梦,无以为报,只能结草衔环。
他现下不再认为济慈与自己毫无关系了——没有人会对他人的感受感同身受,而他会随他笑而笑,因他悲而悲。
济慈或者是他的前世,或者,更有可能的是......萧浊心底发沉。
他心想:或许我就是失忆了的济慈。
他因为回忆中那人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而牵动,仿佛随线而动的木偶,而掌控的木偶的线索,全全系在那人身上。
萧浊走出紫霄塔外。
塔外,一轮圆月高悬。
他一身素衣,无视塔外苟延残喘的弟子,随手拾了一枝树枝,转身,凝视着如水月色下的紫霄塔。
济慈的记忆里,还掺杂着他浅淡的情绪。
萧浊面无表情地分辨了一会,得出,自己应当不怎么喜欢眼前这座气派高耸的巨塔。
就好像一个囚犯天性使然,对困住自己的囚笼厌恶至极。
于是他轻轻一划,魂血燃烧,紫霄塔一分为二。
***
云鲸悠长地叫了一声,如水波荡漾。
萧浊半跪在这个假称常迢迢的女子身边,眸中暗光流动。
他伸手按向自己的心口,那颗自从出塔以后就始终不安分的心脏终于找到了想要见的人,现下平稳地、一下一下地有力跳动。
他想要找到那个人,也许是发自心底的声音,或者是被什么东西迷了心窍,他想要找到她,见到她......纵然,找到她之后,他并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是以,他离开紫霄塔、心不在焉地面见完黄泉之主,并向后者谎称济慈羽化已死,而自己取得济慈遗留的灵力之后,就想要去找她。
枉生城中守卫森严,任何人员进出城门都有登记在册。
萧浊借着黄泉之主的威风,轻而易举得到了路长惟的去向。
人潮人海的天下一品拍卖会上,他混在嘈杂人群里,抬头,眺望二楼贵宾阁那扇小小的窗棂。
他静静地注视着她同某人交谈,争执,不欢而散。
似乎是个男人。
他缓缓眨眼。
贵宾阁中设有隔绝音声的阵法,他血魂燃烧的功效已退,破不了阵,听不见路长惟说话的内容。
但似乎,从路长惟的表情来看,他们似乎聊的并不是那么愉快。
萧浊略一勾唇,嘲讽笑意转瞬即逝,立刻又恢复成古井无波。
等同路长惟交谈的那个男人离开以后,他也走出拍卖会,在街边支起药摊,暂且等候。
枉生城永夜无光,石街黄灯惶惶。
星点灯火落在萧浊眼里,摇摇跳动。
他等着,等她出现。
他总是很有耐心,可以忍耐,忍耐心焦,忍耐痛苦,忍耐惶恐,忍耐......想要见到她的心情。
一直忍到他乘上云鲸,被它带着,居高临下地瞥见召唤云鲸的人。
......
萧浊深吸了一口气,盯着面前因为烧热而神志不清的人。
他沉默许久,轻声道:“......路长惟?”
眼前人闭着眼,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嗯?”
萧浊面色不变,用力地闭眼。
再睁开时,他眼中厚厚的冰层已经结好,坚硬无比,任何利刃都不能击穿。
他推了她肩膀一把:“醒醒。”
路长惟双眼紧闭,不耐烦地想要拍掉这个大逆不道、居然敢打扰自己睡觉的手。
萧浊低笑了一声。
他十指掐诀,捏了个探索神识的术法。
......她说不了话、或是不愿意说,都没关系。
关于她的一切,他都会亲眼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