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 第2章 《生命》

迎接黎明的不一定是黑夜，就像黑暗的背后也不一定是光明。不过“罪人”一旦被认定，有多少不一定都成了一定。

在靠近城市边缘的地方有一栋两层楼的小房子，因为有很多年没有人住，在荒凉的地方才显得更荒凉，向阳的一面墙上贴满了旧时的报纸，每到黄昏，整栋楼就像在火光中被冲刷一样，破败和血红，而墙上报纸上的字也清晰的浮现出来。

这栋房子的男主人是当时的一个消防员，十多年前一次火灾中，因为犹豫了半刻，没能救出困在火势里的一位受人尊重的公众人物。

被舆论、被指责，早已下了地狱的灵魂。

……

“肖玺，放假了想出去旅游吗？”汪燃宠溺地摸了下肖玺的头，两个人并排走在熙熙攘攘的街上，肖玺用手指摩擦着手里的书的侧页，犹豫了半天，摇了摇头。

“不好吧……”

“不好？”汪燃本来想问为什么，不过立马闭上嘴。

在一起有三年了，这孩子性格里的自卑似乎一点好转都没有，甚至严重到让他跟别人多说一句话也会怕，他有一个奇怪的习惯，在学校里，老师布置的作业，或者是期末考，他会把所有正确答案写下来，然后抽出几道题擦掉再写下错误的答案，问他为什么的时候，他说，因为如果太优秀，会受到老师的关注。

汪燃想了想说：“那你想去哪儿？”

“啊，就在家里啊。”肖玺捏着书页的手指紧了紧，往四周看了一圈，然后继续看着自己脚下的路。

尽管在一起有三年，但是肖玺到现在为止仍然习惯不了汪燃给他的一切，可以免费住的房子，可以免费花的钱，可以免费享受上层社会的福利，还可以免费获得很多人的羡慕，因为汪燃免费而又奢侈的深情。这种东西让肖玺感觉很恍惚，好像是灵魂不小心躲到一个很优秀的人的身体里了，无所适从。

“你对古文明感兴趣吗？比如奥林匹亚宙斯巨像，玛雅，亚历山大港灯塔之类的，你要是感兴趣的话，可以去……”话没说话，汪燃看到肖玺眉头皱了一下，立马改口，“……查一下网上的资料……咳。”

肖玺笑了一下，这么自然的尴尬，大概也是只有跟他在一起才会出现的独特风景吧，抿了抿嘴唇：“随便啦，你想去哪里我都陪你。”

“你确定？”

“嗯。”

“mua！”汪燃转过头对着肖玺的脸就是一个大写的么么哒，然后肖玺埋下头脸红了。

其实汪燃一点也不喜欢这样的相处方式，尴尬又冷清，但是又不得不为肖玺一再改变，向来自我中心却不得不学着适应，他认为，像肖玺这样的人，完全不适合谈恋爱，结婚？别搞笑了，他只适合当抑郁症控制中心的头号病人。

如果你一定要在这样压抑的生命中活过一辈子呢？

肖玺跑到学校图书馆去查论文的资料了，这两天汪燃公司的事多，刚好学校放假人又少，这个时候的图书馆是最适合金厉旭这样的人呆的。

午后的阳光配上茉莉花茶，搅拌上一些笨重的泥土和吐着白沫的口水，大概也是适合肖玺的，然而画面就这么僵持了。

一个差不多跟肖玺同年龄的男生满脸挑衅的倚在桌子旁边，眼神里的东西被肖玺大概解读为：憎恨、恶心、杀意等等，其实差不多习惯了，肖玺并没有什么反应，手里的书是图书馆的，如果被毁坏了还得赔，所以一身杀气的男生只是伸手夺过肖玺手里的书然后重重砸到了他头上，如他所愿，肖玺没喊也没动，只是默默地看了他一眼，再看着第二下砸下来。

“嘿？！你干嘛！”图书馆管理员闻声赶过来立马制止了这场暴力，抢过被当做凶器的书大声斥责，“你哪个班的！怎么能这样！你把书弄坏了怎么办！”说完顺便再瞥了肖玺一眼，揉了揉书，走了。

“你这样的人，不配活在世界上！”男生阴狠地对肖玺说，脸被楼房的柱子挡住了阳光，一半光明，一半黑暗。

肖玺没说话，只是淡淡地看着他，一点情绪都没有。

“你知道吗肖玺，有的人活着是为了受人尊重，有的人活着就是为了被人唾弃！你这种人，不，还有你父母，你全家，都该死！你等着吧！你也会死得很惨！”说完就大步走了，留下一堆说了十多年，几百遍的狠话。

有的人活着是为了被尊重，有的人活着是为了被唾弃，其实都错了，人活着只是为了迎接死亡。

肖玺站起来顺了顺自己的头发，晃眼看见周围几个人在看自己，或是讨论自己，不过看到自己站起来，都收回了目光。

不对，还有的人活着，是为了加速别人的死亡，当然，他们会觉得自己什么都没做，或许也确实是什么都没做。

在学校没人的小树林转了很久，刚回到家，就迎来汪燃的一波怒气：“是谁弄的？”

肖玺摆了摆手笑着说：“没什么啦，又不是第一次，没关系的！”

汪燃用手揉着肖玺头上肿起来的地方，手上的动作轻柔然而满腔怒火快要爆炸，他气这个每次看见肖玺都要打的人，气从来没人帮他，更气肖玺从来不肯说是谁，只是笑着说没关系啦！

没关系。一个人如果经常说没关系，那他心里到底藏着多少关系。而且肖玺恳求他，不要去查是谁，这是他自己的事。这让汪燃很窝火，看着肖玺一副要哭的样子恳求他，居然也就答应下来了，现在想想，这样的恳求，这样的回答，都是极其不负责任的。

“汪燃，不要生气了。”眼看着汪燃捏着拳头转过身背对着他一言不发，肖玺小心翼翼地抓着他的衣袖摇了摇。

汪燃没有说话，努力地想要把一口怒气咽下去，然后被肖玺突然从背后抱住，身后的他声音很小地说：“我只是觉得总会过去的，总有一天他不会再来找我麻烦。”

“如果你父母被他杀了，你这一辈子会原谅他吗！”这话刚出口，汪燃就后悔了，立马拉住转身要走的肖玺，“对不起……”

“没关系。”

没关系，当生命没有意义的时候，任何的情绪都是多余的，喜怒哀乐也是不被允许的，当生命被遗弃的时候，也没有资格委屈，不会被原谅，这就是罪人的生命。

“肖玺，如果下一次你被欺负，我想我真的会介入了，我不想看你这样了。”

“嗯。”

除了压抑还是压抑。

晚上躺在床上的时候，肖玺把头靠在汪燃肩膀上，小声地说：“嘿，我问你哦，你觉得，活着是为了什么？”

又是这些问题。汪燃皱了皱眉头，然后轻声回答：“范围太大，我觉得刚活着的时候什么都不为，然后某一天突然发生了什么，才会让生命有意义，比如遇到你以前，我活着是为了把自己的事业做好，现在我为了爱你，想把自己的事业做好。”

肖玺点点头，不出汪燃所料又抛出下一个问题：“那生命是什么？”

“……”汪燃有些无语，“我说，你为什么一定要跟我讨论这些很严肃的问题？”

肖玺想了想，一本正经地说：“因为不想辜负你啊，说不定哪一天我就自杀了，在我死之前，我就是想知道别人的生命是什么，我又没有朋友，只有问你咯。”

不说还好，这一句话出来汪燃就不高兴了，咬着牙沉默了一下，硬生生地把怒气憋回去，然后轻声说：“过去的事不要想那么多，你什么都没有做错……”

“对呀！”难得肖玺打断了汪燃的话，“可是我从我的生命里走不出来了。”

“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因为你的生命现在是我的生命，所以你走不出来。”

肖玺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其实他并没有听懂，他觉得汪燃这句话好拗口，如果一定要形容一下他当下的表情，大概就是懵逼。

“那……我有生之年你真的会一直在我身边吗？”

汪燃笑着吻了一下肖玺的额头：“会。”

肖玺抬起头开心地送给了汪燃一个大大的微笑。

“汪燃，我偷偷告诉你，我最近交了一个朋友。”

“谁？”

“是一个挺幽默的男生，在报社工作，比我大了几岁，不过我俩挺聊得来，我感觉生命里没有朋友这个诅咒一下就被打破了！”

“本来就没有这个什么什么的诅咒，是你太孤僻不愿意跟别人做朋友而已。”肖玺交了新朋友，汪燃还是很高兴，因为交朋友这种事对于肖玺来说，像跨过了生命的一个鸿沟，如果真的有什么命中注定孤身一人，那他们也不会遇见。

爱是一种责任，肖玺很高兴，这就够了。

第二天，汪燃便找人将肖玺口中那个新朋友从头查到了尾，不是不相信肖玺，是不相信这个新朋友，严密的跟踪了很久之后，在城市边缘一栋早就没有人住的两层楼的房子面前拦截住了肖玺这位“新朋友”。

“你，你干嘛？”男孩有些错愕，看着面前出现的两个表情并不友好的人。

汪燃直接进入主题，很冷漠地问：“你接近肖玺有什么目的？”

“目，目的？啥目的？”男孩依旧懵逼，可谁又害怕眼前这两个看上去像□□的人对他不利，下意识握紧了挂脖子上的相机带。

汪燃看了一眼他的相机：“如果你没有目的，你不可能带着相机到这里来，如果不想出事，最好老实说。”

威胁，空气里满满的威胁的味道，他不傻，脑袋飞快地转了几圈后，便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金钟云。

十多年前在市内发生了一起火灾，不过凑巧的是这起火灾发生在一个公众人物的家里，是一个德高望重的人，还是入选过十大感动国家的大人物，当时身为消防员的肖玺的父亲冲进去将火海里的一个小男孩救出来，小男孩哭着让消防员快进去把他父亲救出来，当他正准备再次进去把那位公众人物救出来的时候，眼看着火势汹涌，如果这次进去，很有可能救不出来人，并且连自己都有可能丧命，在这样的权衡下，看着别的消防员各司其职，而他却退缩了，最终那位公众人物是死在了火灾里。

从这以后，肖玺的父亲被革职，被所有人唾骂，被所有工作拒接，名声败得一塌糊涂，身为消防员，没有视死如归的觉悟，没有为人民服务，人民的钱养了一只狗。在当时，肖玺家还算比较有钱，这次之后，所有的家产被当做赔款，一家人从城中心搬到了城市边缘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随后的半年时间里，肖玺的父母经不起社会舆论双双自杀，这栋最后住过的两层小楼就只剩下肖玺，和房子外面墙上满满一墙的脏话和被故意贴上去的责骂的报纸报道。

而这个“新朋友”，就是当时住在火灾现场附近的一户人家的孩子，当时完完整整地看到了整个事件经过，并且在很多年后偶然遇到当时那位消防员的儿子，此时正在报社工作的他，想挖一些新闻，但是接触肖玺之后，突然有了新的想法。

“什么想法？”汪燃冷冷地说。这件事是肖玺一辈子的阴影，是他受尽侮辱和委屈的源头，也是他自闭的原因，他不能让这件事再影响肖玺的生活。

男生小心翼翼地说：“其实我不是为了挖新闻接近他的，我跟他是一所学校毕业的，有时候还是会经常回学校看看，知道他是谁后观察了他一段时间，可是我发现他从来不跟人说话，我真的只是觉得这样生活肯定很累，所以想陪他说说话，才接近他的，一开始他真的完全不跟我说话，我花了很长时间，才让他开始跟我说话，我是真心想跟他做朋友的！”

汪燃没有说话，因为如果这个人是真的想跟肖玺做朋友，他反而是高兴的，他不希望肖玺再这么孤僻下去了。这件事算是默许了。

在后来的日子里，肖玺会没事就跟这个男生出去转转，一起看书，甚至会聊聊天，这样的转变，汪燃也分辨不出来是好是坏。

——“那位老师，我很小的时候也听我家里人说起过，大家都很尊敬他，不过我倒觉得还好，尊敬归尊敬，也不能愚忠是吧？当尊敬的人死了，大众会做的事就是为他祈福，祝福他一路走好，我听我报社那些老人说过，当时那段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在为他哀悼上。”

最近肖玺的性格似乎有些好转，没有动不动就思考生命的意义，或是他存在的价值，这一切让汪燃松了一口气，因为爱他，所以希望他能成为全世界最好的人，或者说，成为全世界对自己最好的人，他从来不需要肖玺为他付出什么，也从来没有问过自己爱他的原因，总之就是某一天遇到，由少到多的接触，由浅到深的心疼，可能爱的开端是可怜，但是不管是哪一种爱，结局都会变成亲情。

——“你是肖玺的男朋友啊？哇靠，他从来不跟人说话，没想到他有男朋友！其实我跟你说，我觉得，他父亲当年这样做，不能说是错误，一定要付出自己的生命拯救别人才算高尚吗，或者这样说，这件事，确实是他做错了，他意识到他做错了，可社会的舆论从来不在他这里，人们只会看到“被弱者”的不幸，却从来没想过他也家破人亡了，他也赎罪了，甚至影响到了与这个事毫无关系的人，肖玺，从来没做错任何事，却也要在罪人的名声中活一辈子，所以这件事，谁错了？”

“肖玺，回头毕业了你想做什么？”汪燃伸手将肖玺脸上的饭粒擦掉，看着他宠溺地笑了笑。

肖玺很专注的在吃东西，因为很难得他想到这种人多又热闹的地方来吃饭，嘴里包着一大口食物，口齿不清地说：“我啊，不知道耶，没想过。”

“你不考虑考虑？”

于是肖玺就装出了一副认真考虑的样子，然后一本正经地说：“我考虑考虑了，考虑的结果是，我想报答你对我的好！”

“噗。”汪燃扶了扶额，“你报答我的唯一方式就是好好生活。”

“哦！”

不久之后，肖玺便毕业了，给汪燃打了一个电话兴高采烈地告诉他学位证马上就带回家给他看！

——“我想发篇报道，写写肖玺的事，世界上冷漠的人太多了，他们只愿意说让自己看起来正义的话，有人去世要祈福，有人遇到好事要恭喜，像这些东西都是例行的一样，所以即使他父亲也同样家破人亡了也依然不能得到原谅，肖玺也无法被原谅，因为‘别人’没有原谅他们，因为抑郁症只是想多了，当人们看到的那个人被认为弱者的话，另外一方不管做什么也于事无补了。”

汪燃收到了肖玺拿回家的毕业证和学位证，还有一封遗书。

——其实我分辨不出什么是爱情，但是我想谢谢你，给了我生命中所有的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