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的生日正值寒冬腊月,说实话普萝塔完全不喜欢这个日子,对于她的父母来说,这只是上天一年一度地提醒他们生了个瞎眼小孩,为此他们在亲朋好友面前抬不起头,在左邻右舍面间闷不做声。只有她的哥哥普绪克在小时候总会很兴奋,因为他自己的生日是这间小屋子里最隆重的节日之一,父母会特地从镇上买鸡蛋、做蛋糕,专心准备最好吃的饭菜,他总以为普萝塔的生日也是一样,但母亲会跟他说,妹妹还太小,不需要过生日,即便他们兄妹只相差两岁,年复一年,次次如此,渐渐地他也不怎么提起了。
这天和往常一样,普萝塔坐在小屋的一个角落,这是她专用的位置,一旁的火炉里扑哧扑哧地燃烧着松木,散发出这种木头特有的醇香,普萝塔很喜欢这种味道,它驱赶走了灶膛里的油腥气、毛皮毯子上的骚臭气、人们身上的汗酸味,还有冬天冷风如锋利刀子般的金属气味,雪花里凄凉而苦涩的气味。这些味道别人都闻不到,只有她知道,她猜测这是上天对她失去视觉后一些可有可无的补偿,如同鳄鱼的眼泪一样,掠夺者的怜悯。
那天她的父亲和哥哥冒着细雪出门去了,他们说再不找柴和打猎就只能饿肚子了,普萝塔和过去一样蜷缩在自己的角落里,没有人提起过这是她的生日,但只要她自己知道就足够了。
妈妈让她帮忙擦擦地板和桌子,于是她便拿上抹布擦起来,虽然身为盲人,但她在自家里其实和明眼人没什么两样,家人们会格外留意让每个家具都保持在原位不动(因为家具很少,所以并不是难事),除了不能生火做饭以外,其余的家务她基本不在话下,她捏着抹布擦过地板,她的手指抚摸过木地板上的每一条纹路,她清楚的知道哪条纹路在哪个位置,她经过桌子,绕过灶头,一直来到床下,家里也只有这么简单的一些东西了,三张床和一张桌子,几乎把所有的面积都占满,她的父亲在屋子的另一个角落里有一些木工工具,那是她不能动的地方。
那天下午,父亲和哥哥打开家门,普萝塔听到哥哥亢奋而欣喜的声音,闻到了皮毛和血腥的气味,她知道他们有所收获,或许这就是生日的好运?她的父亲还是和以前一样一言不发,把猎物和木柴交给母亲后就自己去木工角落工作了,她听到刨子和锯子的声音,那是她父亲的语言,可惜是她听不懂的语言。
她父亲原本是在房子外面有个小木棚专门工作的,但没人会顶着大冬天去院子里,所以他冬天里就在自己家里做活,她哥哥跑到她身边,身上有雪花消融的气味。
“我们今天看到了很神奇的东西,普萝,”普绪克拍了拍她的肩膀,哥哥是她唯一可以交流的同龄人,也是她最依赖的人,他很喜欢给她讲故事,无论是什么她都会全神贯注地聆听。
“我们刚出门,就遇到了下雪,而且不是简单的雪,是雪籽,这种又是雨又是雪的天气,路上全是冰冷的泥水,太难走了,还不如下暴雪,但是没办法啊,我们必须去找猎物了,我拿上我的木剑和网兜,冲在爸爸前面,因为他眼睛不是很看得清远处的东西,这个时候,我看到了一只雪兔,它的毛是灰色的上面夹着棕色的斑点,我们就开始追它,追啊追,那只兔子跑得狡猾,一下子就溜进了树林深处,爸爸叫我不要追了,但是我想着怎能就此放弃,于是我还是继续追下去,往那些长着老树和怪树的林子里跑,跑着跑着我迷了路,就在此时……”
他们的父亲在突然重重地咳嗽了两声,在普萝塔无神的目光中,父子两人不知进行了什么眼神或者肢体动作的交流,总之不是说话,因为普萝塔没听见声音,但是她哥哥就此打住,自然而然地开始跟她讲起之前在某个吟游诗人那边听来的骑士故事。
那天整个下午,木头刨子、锯子、刻刀一个接着一个,有条不紊地在她父亲手里发出刷拉拉、嗡嗡嗡、滋滋滋、咕咕咕的声音,仿佛是一种管弦乐,又仿佛是某种窃窃私语声,那声音盘踞在普萝塔的脑海里,她理解不了的声音令她头晕脑胀,她闻到了一股味道,幽幽的香气,从她父亲工作的角落里传来,这气味明明如丝如缕,可她却感觉芬芳扑鼻。
那天晚上,木工声音停止了,她父亲走到了她面前,把一个东西放到她手上,她摸索着,那是一根木手杖,设计简约,制作精良,在她握着的手柄处雕刻着某种花的图案,她对这根手杖爱不释手,她把它凑到鼻子跟前,又闻到了那股香气。
“你九岁了,”她父亲说道,和他过去所有说的话一样言简意赅,“拿着它吧。”
他们确实知道她的生日。
那天晚上,他们的父母很快便睡熟了,鼾声此起彼伏,父亲的鼾声如急促雷鸣,母亲的鼾声则像地动闷响,她数着父母沉重的呼吸,想象着从他们缓慢起伏的胸膛里发出的鸣嗡,如同之前她去镇上礼堂里听到的手风琴声,她摸过那个风琴的气囊,盲人仅有的那一点特权,感受着空气从气囊中挤出形成的乐曲,似乎鼾声也是同样的道理。
这时她哥哥凑到她旁边,他们睡得上下铺,也是她父亲自己做的木床,她哥哥从上铺爬下来到她身边,她知道他过来了,虽然她哥哥轻手轻脚,但她还是听得一清二楚。
“白天没和你说完,因为爸爸说不要告诉你,”她哥哥压低嗓子对她说,“当时我们追着雪兔子迷了路,后来走着走着,我发现我走进了完全不认识的森林,这时候我们看见了,在树林中央有一个空地,那里有一棵巨大的树,一开始我以为是白雪落到树枝上了,但凑近了看才发现不是,那是棵桃花树,上面开满了花,你敢相信吗,这是冬天,我惊呆了,我猜我们走进魔法师大人的树林里了,我望向爸爸,他也愣住了,我不知道该怎么从魔法师的森林里逃出来,我好害怕,想起那些**家族的传说,一下子不知所措,我想着我们可能再也出不去了,索尔赫瑞尔的魔法师会把我们永远留在森林里。
“但爸爸,爸爸他呆立了一会儿以后,好像理解了什么似的,走到那棵树面前,他对树说,我们不追那只兔子了,但我们追兔子只是为了挨过冬天、有口饭吃,所以你要给我们相应的东西作补偿。我第一次听到爸爸说了这么长一段话,然后,然后好像那棵树听见了他的话一样,突然从树上掉下一根树枝,笔直的一根粗长的枝条,上面开满了花,爸爸把花都摘掉扔了,因为冬天拿着一根开满花的树枝回来实在太诡异,然后我们回去了,在路上抓到了一只獾,又捡了新的柴火,我本来想着爸爸要用这个干什么呢,原来是做了你的手杖。”
这是我的手杖,她想到,她抱着手杖躺在床上,听着她哥哥又爬回了上铺。她知道她的父母爱哥哥更多,也为她的累赘而烦恼,但今天她觉得一切都不重要了,虽然没有人告诉过她,但她知道自己并不是完全被遗忘的、被厌恶的。
确实有人在乎她,确实有人爱她,即便不多,但确实有。
她留着眼泪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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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醒来了,意识渐渐恢复,她感觉自己浑身上下的骨头关节都像是散了架然后又被重新拼起来一样,无比疼痛,冰冷的空气摩擦着她的脸颊,睁开双眼,迎接她的只有黑暗。
在她记忆中最后的场景,是在逃跑途中被魔物扑倒,尖利的兽牙刺进胸膛——
不可能活下来的,想必她已经死了。
“原来天堂也不过如此……”普萝塔喃喃自语道。
“傻瓜,你还活着呢。”耳畔传来男孩熟悉的声音。
“诶,尼可拉?”女孩刹那间清醒了,她不顾浑身的疲倦与疼痛,挣扎着想要坐起身子。
“嘘……”男孩抓住她的手腕让她重新躺下,她试着感受周围的环境,这个房间里有一股陈旧的味道,但并不难闻,尼古拉斯身上传来一股清新的气味,他一定洗过澡了。
“小声点,我趁着他们还没有起来偷偷溜进来的,”尼古拉斯压低了嗓音,有些急促地说道,“听好了,普,普萝,我在带你进来的时候说谎了,我说你是我的妹妹安吉拉,因为只有这样说才能保证他们会全力以赴来救你,所以等下他们进来的时候,你要假装是我妹妹,千万不要被他们识破了,特别是……”
两声敲门声打断了尼古拉斯的话,普萝塔听见木门打开时发出的“吱嘎”声,一个女人轻盈的脚步声朝她走进。
“安吉拉小姐您已经起来了吗,”女子的声音清脆婉转,但不知为何没有任何语调起伏,就像是没有感情的机械一样,“尼古拉斯少爷也在吗?”
“我,我来看看安吉拉的情况,我有点担心她。”
“她会没事的,”女子平静地说着朝她走来,“安吉拉小姐现在需要的是休息,尼古拉斯少爷,如果您不介意的话,可以出去一下吗,我帮小姐打理一下。”
“呃,那当然。”男孩抽身离开,他的脚步声渐渐走远,随之是门被关上的声音。
那名女子走近普萝塔,接着一把将她环抱了起来,普萝塔惊呼了一声,但那女子的臂弯平稳有力,温柔轻盈,她没有感受到一点恶意,女子抱着她走出了房间,走了几步以后进入另一个房间,她闻到了温热的水气,这里是盥洗室。
普萝塔从来没有听说穿脱衣服是需要别人帮忙的,即使是个盲人,她也是自幼就明白一切事情都要靠自己,所以当身边的女人无比熟练而迅速地脱下她的衣服紧接着将她放入浴缸中的时候,她感觉特别神奇。
“水温还合适吗,小姐?”
“嗯,很好,谢谢你……嗯。”
“请叫我维斯塔。”
“谢谢你,维斯塔。”
维斯塔一边帮她清洗一边用一尘不变的语调对她说道:“之前您在昏睡的时候,我已经帮您简单擦洗过一遍,不过您醒来了,还是再彻底洗个澡为好。”
维斯塔用一块石碱皂把她全身擦了一遍,那个皂里有股橙花的香气,普萝塔感觉甜腻的泡沫融进了自己的皮肤了,她摸到自己胸前的伤口,已经结痂了,一般伤口会愈合得那么快吗?在她的认知里不是这样的。
女子将她的头轻柔地朝后按进水中,开始搓洗她的头发,普萝塔在家里的时候几乎几个月才会洗一次头发,她感到维斯塔细长的手指从发梢一直捋到她的头皮,在层层头发间找出一只只跳蚤然后掐死,发出皮球泄气一样的声音。
冲洗过之后,维斯塔又抱起她用毛巾擦拭她的身体,她感受女人平静的呼吸,明明浴室里满是水气,但她的身上丝毫没有汗味,她摸到女人的皮肤,像是白瓷一样光滑冰凉,当维斯塔凑近她时,她终于闻到她身上的气味,那个味道非常非常淡,几乎微不可闻,像是檀香一样的味道。
她听到女人对着头顶念出某种她无法理解的语句,那一定是魔法,因为很快从天花板上吹下一阵热风,温暖和煦、舒适惬意,维斯塔用一柄梳子梳开普萝塔的头发,仍沾着水珠的发丝在暖融融的风中一点点被吹干。
普萝塔难以置信地摸着她的头发,干燥柔顺、丝滑温暖,甚至还有一股淡香,里面一只跳蚤都没有!这是她的头发吗,简直不可思议。
维斯塔给她换上新的衣服,新衣服干爽清新,柔软贴肤,是她从未触摸过的布料,她先穿上了一件衬衣,又套上了一件背心裙,再披上一件外套,还有新袜子和新靴子。
接着维斯塔又抱着她回到了原先的房间里,将她放到床上。
“维斯塔?”普萝塔有些怯生生地开口了。
“需要什么吗,小姐?”
“你知道我的手杖在哪里吗?”
女人走到房间的另一边,从某个可能是柜子上的一个地方拿起一个东西放到她的手上,普萝塔迫不及待地抱住了手杖,不停地用手指摩擦着手杖上的木纹,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她嗅着手杖上的气味,熟悉的味道,是她自己的味道和木头上的香气混合在一起的气息。
“您还有什么需要的吗?”
“嗯……”这时她才觉得自己的嗓子干得跟烧着了似的,“我想喝水。”
维斯塔很快拿了一杯水过来,帮着普萝塔喝下,清凉的水咕嘟咕嘟灌进喉咙里,女孩很快就喝完了一整杯。
“我给您拿点食物过来吧,您可以先躺下。”女子温柔地按住女孩的肩膀,让她缓缓躺倒在床上,普萝塔此刻突然发现,自己现在躺着地方,是她有生以来所睡过的,最柔软最舒适的床。
好舒服啊,她在心里默默想着,她想跟身边的女子说谢谢她给她准备了这么舒适的床垫,但是转念一想,现在她在扮演尼古拉斯的妹妹,宫廷**师家的大小姐,要是没有睡过柔软的床垫是不是有些奇怪呢。
“谢谢你,维斯塔。”
“不用谢。”
普萝塔让自己的头枕在柔软的棉被里,阳光般温暖香甜的气味环绕着她,她感觉自己仿佛被包裹在母亲的怀抱里,慵懒而惬意,不用分心去顾虑任何烦恼,身体上的疼痛似乎也没有那么强烈了,瞌睡虫伴随着好梦从指间爬上心头,普萝塔很快便再次睡着了。
我很喜欢普萝塔视角里描述声音和气味的写法,感觉写起来和其他普通的视角不一样,很奇妙的感觉,我自己写得挺享受的,因为第一卷设置是普萝塔和尼古拉斯两个人视角交错开展,所以在写普萝塔的盲人视角时我真的很努力想写得与尼古拉斯的有所区别,这样很有趣一点,希望读者们也会喜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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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黑曜城堡(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