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阿宋很快发现,如果美狄亚不主动制造机会,他很难见到她。
这是阿尔戈号停泊在科尔喀斯的第四天,事态全无进展,船员虽然没说什么,伊阿宋却难免焦躁起来。
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和上辈子不一样了。
谒见的当夜,美狄亚本该派来侍者传信,邀请伊阿宋到海边的洞窟里密谈。可他在帐篷边枯坐到天际泛起苍白的微光,都没等来任何人。
伊阿宋仔细回忆,试图找出自己错漏的地方:
是在王座前,他多看了美狄亚一眼,引得美狄亚的父亲心生提防?
不,他上次也那么做了,并且与她的对视可能更久更露骨,那样都没见科尔喀斯王有所动作,那位君王持重且爱惜名声,不然也不会漏出伊阿宋得以夺取金羊毛的缝隙。
又或者,他没能藏住油然而生的怨恨,惹得那高傲歹毒的公主不快了?
不该是那样,不可能,他有天后赫拉亲赐的助力,美狄亚不可能不爱他。
伊阿宋越想越困惑。
谒见的过程与记忆并无太大差别。科尔喀斯的王听完伊阿宋一行人的来意,给足面子,犹豫了一会儿——以昭示自己并非全无怜悯之心。而后,他才终于诚实地面露难色,婉拒了伊阿宋。
金羊毛是一国圣物,绝不可能轻易交给流亡中的异邦人。
伊阿宋熟练地恳切哀求埃尔忒斯,又状似不经意地提及阿尔戈号一路行来,途中留下的壮举,借此提点科尔喀斯王,他不是一个好得罪的对手,却会是一位强大的盟友。
埃尔忒斯沉吟半晌,自以为想出妙策,庄严宣告:
“恰好我有两头奇异的牛,它们长有铜蹄,喷吐的气息是炽热的火焰。若你能制服那两头不驯的异兽,令它们乖顺地套着犁轭开垦田地,播撒下我准备好的种子,那你就确然是一位值得拥有宝物的英雄。只要你能完成这挑战,我就将金羊毛给你。”
伊阿宋花了很大力气,才没当场笑出来。
科尔喀斯王的挑战远没有听起来那么简单:哪怕成功给喷火的牛套上农具,还有致命的后手必须提防。埃尔忒斯准备好的种子是毒龙的牙齿,一旦播种,到傍晚就会长出凶恶无比的战士,将犁地之人团团包围。
偏偏埃尔忒斯还要摆出公允慷慨的东道主模样。
真不愧是美狄亚的父亲。
伊阿宋应下挑战,肃容离开王宫,做出思索对侧的样子,内心忍不住暗笑。他已经看透了对方的计策,知道金羊毛藏匿的位置,美狄亚还会忍不住主动相助,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然而这种游刃有余的轻松心态没能持续多久。
等了整夜都没等来美狄亚的信使,伊阿宋看什么都可憎。晨曦过于明亮清澈,无忧无虑得讨厌,他缩进帐篷里避开光照,忍不住轻声咒骂。
骂归骂,等到了午后,伊阿宋还是应邀再次前往科尔喀斯王宫,与王子阿普绪耳托斯宴饮。他是美狄亚的异母兄长、科尔喀斯的王位继承人,却也是个空有肌肉的蠢货。
伊阿宋很难不想起另一重虚幻的现实中,他把这家伙的脑袋提在手里时,感受到的重量。
不沉,确实脑袋空空。
可能是伊阿宋的视线有些扎人,阿普绪耳托斯摸了摸卷曲的头发,眉头一挑看过来。
伊阿宋就笑:“啊,我在想,金羊毛到底是什么颜色,是你头发这种金色吗?”
阿普绪耳托斯愣了一下,脸上闪过错愕与厌恶。
伊阿宋这话颇为轻挑,更像**。
与美少年维持亲爱的关系并不罕见,但成年男性只能担当给予宠爱与教导的角色,屈于人下被视作极端的侮辱。而不论伊阿宋还是阿普绪耳托斯,都显然是正值盛年的青年男性。
阿普绪耳托斯绷着脸转过头去,装作没听见伊阿宋的话。
伊阿宋表情依旧淡淡的。
他对这位王国继承人有种天然的抵触。脾性合不来,但也不止于此。
伊阿宋见过阿普绪耳托斯凝视美狄亚的眼神。黏腻、像甩动的野兽舌头,让人不快。
“我好像有些醉了。”伊阿宋说着慢悠悠地起身,佯作出去吹风。
阿普绪耳托斯矜持地点了点头,可能还暗暗松了口气。
绕了两个弯后,伊阿宋就放弃掩饰,步伐再无摇晃。他直接往美狄亚居住的那一侧宫殿而去。
来自异国他乡的宾客在多喝了一杯美酒后迷路,而后恰好迷路到公主出没的回廊上,这也是很自然的巧合,不是吗?
毕竟这巧合确然发生过一次。
然而,又是然而,不知道是时间与上次不同,还是什么别的原因,伊阿宋踱了几个来回,也没见到美狄亚的影子。
干脆溜进公主寝宫请求帮助的想法闪现,而后在抽芽前被伊阿宋扼杀。
对象换成另一个人,任何一个公主,他都能毫无心理负担地示弱博取同情。他并不理解为什么,能确定的是,这套把戏对大多数女人、大多数时候很有效。
但不能是美狄亚。
美狄亚并非全无怜悯之心,但同情在她那里没有机会变质成爱意。
只要被她俯视一次,就永远只能低在尘泥里接受她的施舍,和一条狗无异。
伊阿宋却也不至于真的为了自己的骄傲,完全舍弃可行的近路。还没到那个地步,他告诉自己,如果真的没别的办法,再考虑腆着脸去求美狄亚。
反正还有时间。
次日,他依然没有见到美狄亚。
她的使者大约在王宫里走丢了,掉进了某口直通冥界的水井,始终没能送来邀请。
这感觉……就好像伊阿宋和她真的只是在谒见时偶尔对上了眼神,之后就回到原位,各做各的陌生人。这么说也没错,对现在的美狄亚而言,他们确实是陌生人。
与此同时,埃尔忒斯定下的三日准备之期即将过去。伊阿宋没有表现出任何焦躁不安,和阿尔戈号的伙伴们问好的时候,他脸上是灿烂轻松的笑容。
船员人心原本有浮动的征兆,伊阿宋这么勾肩搭背地晃悠了一圈,动荡的危机就消泯于无形。
“伊阿宋。”阿斯克勒庇俄斯叫住他。
伊阿宋表情不变,示意到更僻静处说话。
“怎么样?”一走到海边的礁石堆里,伊阿宋就急切地发问。
眼前的年轻人是他准备的后手。
阿斯克勒庇俄斯是阿尔戈号上必不可少的一员,他虽然年轻,却医术高超,在某些方面技术已臻神域。
伊阿宋最初就没打算将所有筹码压在美狄亚那里。这几天他出入王宫不仅仅是等待与美狄亚接触的机会,更是结交贵族、吸引科尔喀斯王的注意力。
同时,他让那对双生子趁机护卫着阿斯克勒庇俄斯,潜入海边的沼泽地深处——那两头会喷火的牛被关在那里。
上一次,美狄亚主动给了他能够抵御火焰的药膏。
如果阿斯克勒庇俄斯能调配出类似的东西,伊阿宋根本不需要美狄亚的帮助,就能解决挑战。
到了那个时候,埃尔忒斯如果还是打算反悔,拒绝交出金羊毛,伊阿宋不介意请赫拉克勒斯在岛上大闹一场。
伊阿宋并不热衷于杀戮,诉诸利刃只是一种手段。不是好与坏的问题,而是必要与否。上一回他没有血洗科尔喀斯,多少是在照顾美狄亚的情绪。
现在回想起来,那是个错误的决策。
直接潜入寝宫,杀了国王和那个肌肉王子,再散布谣言引得科尔喀斯大乱,也就没人顾得上追索金羊毛的事了。是埃尔忒斯失信在前,众神也不会太苛责阿尔戈号的船员们。
“所以怎么样?”伊阿宋又问一遍。
阿斯克勒庇俄斯摇了摇头。
伊阿宋僵硬地扯了扯嘴角:“你都不行?”
“不是行不行的问题,”阿斯克勒庇俄斯好像没看到伊阿宋反复骤变的脸色,淡然陈述,“那两头牛喷吐的火焰属于神明造物,我并非科尔喀斯人,又没有获得神祇许可,如果调配与神明之力抗衡的东西,恐怕——”
“够了,我明白了。”伊阿宋断然结束这个话题。
与许多英杰一样,阿斯克勒庇俄斯体内流淌着神明的血。但神明的子息众多,只要不是神,就不能逾越分明的尊卑界线。众神的宠儿走错一步就可能身陷灾祸,触怒众神的狂徒不会有好结局。
深受神明眷顾、最后又遭神明遗弃的伊阿宋不会不明白这点。
他不是个好人,但必须当个好船长、好领袖。他不会让阿尔戈号的船员成为自己野心的垫脚石。
“放心,我还有办法。”伊阿宋一抬下巴。
阿斯克勒庇俄斯皱了皱眉头,欲言又止。最后,他毒辣地回应道:“好。只要你没有完全被那火焰烧死,我就会想办法把你救回来。这点我可以许诺。”
“哈,那我全靠你了。”伊阿宋笑眯眯地转过身,往长滩的更远处走去。
转到礁石的阴影里,他的笑容倏地垮下来。
他闭上眼,咬着牙沉默良久,终于不太情愿地面对事实:
他需要美狄亚。
就算知道科尔喀斯王布置了什么后手,没有美狄亚的药膏,他没法通过考验。同理,他可以立刻带人冲进禁地,然而缺少美狄亚的咒语协助,俄耳甫斯的琴音未必能催眠看守宝物的毒龙,夺走金羊毛只是妄想。
美狄亚是必不可少的。
这结论让伊阿宋的胸腔中毛毛的,仿佛有千百只小虫在蠢动爬行。
他睁开双眼,面无表情地咒骂了几句。
只能去求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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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伊阿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