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恩其沉思片刻,眼中闪过思量的情绪。倾衣看着他这副模样,心里最后一丝不确定也烟消云散了。或许这位殿下真正具备了草原中人那份毫不扭捏作态的豪爽直率,只消看上一眼,就能猜到他心里的念头。
果不其然,当谭簌簌还有些忧心忡忡地观望着局势时,乌恩其已经抬起头,爽朗地道:“没问题!要去作什么,都包在本王身上!”
“咦!”谭簌簌诧异,“那你刚才想那么久作什么?我还以为你不情愿呢。”
乌恩其一脸不明所以:“没什么啊,我在想宗族里那几位老祖宗现在怎么样了而已。是你想太多了吧。”
莫名其妙被贴上“心思太深的中原人”标签的谭簌簌顿时有苦说不出,只能怪自己了。
“那真是多谢殿下了。”倾衣笑道,“有您一番承诺,想必日后之旅定能稳妥实现。”
小舟在泷水上晃晃荡荡地行驶,不一会儿便靠了岸。
*
接下来几个月,竹溪的生活依旧一如既往,并无过多变数。师卿有时会突然找谭簌簌闲叙一二,但两人往往不欢而散。倾衣则乐得清闲,每隔一两周就跑去荧惑帮刷个脸,磨来磨去也把正规的盟契谈妥了。
正是在这一来二往中,倾衣渐渐发现了许多与上辈子经历大相径庭的地方。
比如,有一日她带着陆长白去往荧惑帮探访,正好撞见檀越泽在招待一位贵客。她接到左护法通传时还在琢磨,究竟是怎样一位贵客,才能劳动檀越泽亲自招待,接过一进大殿,差点傻眼了。
具体情形为何,单看陆长白转瞬间摆出严阵以待的警惕架势便能明了。在大殿的主位侧旁,坐着一名黑衣金饰的青年,与穿着粉嫩罗裙的小丫头。
初时倾衣只觉得眼熟。黑衣金纹,绣得还是有板有眼的曼珠沙华,落在衣角不仅不显俗气,反而给这人添上几分独到的高不可攀。这人长发披散,仅在脑后松松绾了一个鬓,半边脸都被挡着,却令她不由自主地感到一种高贵莫测的吸引力。
直到陆长白紧绷地说了一句“鬼气”,倾衣心头才缓缓冒出一个念头。但她无论如何都无法将那个猜想与眼前所见联系在一起,于是只能求助性地看向檀越泽。
哪知道檀越泽估计心里起了捉弄她的那股劲儿,愣是一眼都没赏给倾衣。最后还是那名同行少女察觉来人,一溜烟跑下阶梯,行礼笑道:“对不住啊,刚才没看见有客前来,让您久等了。快请坐。”
此女年龄约莫与倾衣相仿,面相生得活泼热情,五官却是偏美艳大气那一挂的。此时见她谈吐得体神情不似作伪,倾衣也就欣然应下:“无妨,既然帮主有要事相商,我等便先退下了,改日再来。”
这番话成功让不为所动的檀越泽开口挽留,最后倾衣做到了那二人对面,听檀越泽介绍,方应证了心中所想——
那青年的确是臭名昭著的现任鬼师,本名巫弦。
说起鬼师,倾衣不可谓不知晓。他们似乎来自一个位于南疆的聚居地,早已千年避世不出。话虽如此,这族人中却代代出一任鬼师,乃以灵气为尊的大陆上唯一一支调集鬼兵之力者。他们似乎掌握着无数厉鬼冤魂的命脉血契,一声令下,万鬼赴汤蹈火莫敢不从!
而巫弦曾被族中长老预言,称其为族中历代天赋最高、实力最强的鬼师。他手下鬼兵无可计数,加上其人心术不正,上辈子不知危害了多少平民百姓。
倾衣至今还记得,鬼师似乎在黑凰降世后尤为活跃,不单止不救济世人,更是利用其一身诡谲的功夫四处屠杀,时不时便会传出某座城镇一夜失陷的讯息。
想当年天塌地陷,山河摇溃,鬼师一身黑衣、灿金的曼珠沙华在衣角绽放,而他身负无数丹书血契,血光将天色照得大亮。
至于此人最终下场如何,就是倾衣所不知晓的了。如此看来,巫弦恶贯满盈却依旧活得比自己长久,天道果然不公。
此般种种一一想来,倾衣更加不安了:上辈子檀越泽也算是做尽善事,庇护了不少沿途撞见的逃难民众。他从未与鬼师有过任何联系:即便有,也并不长久,毕竟作为檀越泽最为信任的左右手,倾衣从来没在檀越泽身边见到过鬼师。
怪不得陆长白如此警惕……倾衣暗自担忧,却又不知道檀越泽究竟什么意思,只能不尴不尬地陪几人喝了点酒,就匆匆告辞了。
临走前,那丫头起身相送。走到船舷上时,倾衣看她双眼明亮、灵台清明,不像是被人控制或要挟,便好心多嘴了一句:“小心你身边那人。”
对方愣了愣,接着蓦地失笑。她笑起来时,眉眼弯成两轮月牙,叫看的人也跟着满心欢喜起来。
“多谢姑娘挂念,但无妨。”她坚定道,“我自然清楚巫弦是什么人,奈何家父同他有个约定,期满前我都得跟着他。他大概不会在这时对我出手,日后的事,便日后再说吧。”
倾衣离开前,见一只木枷做的小鸟扇着翅膀扑到那姑娘肩上,一张嘴,飘出某位鬼师冷冰冰的声音:“回来,酒还没喝完。”
姑娘无奈地叹了口气,脚步轻快地往大殿跑去。
返回竹溪的船上,倾衣越想越百思不得其解。她实在疑惑,便索性说了出声,想不到陆长白竟回答道:“不一样。”
这三个字激起了倾衣的好奇心:“不一样?什么不一样?”
“他的气息,变了。”陆长白想了片刻,似乎在组织语言。“我们进去时,他警惕,气息很危险。”
“然后呢?”
“警惕,不是自保;是……保护那个女孩子。”
倾衣瞪圆了眼。陆长白的感知因心窍不通而格外灵敏,按理说从来不会出错。若果真如此……一切便都说得通了。
倘若过去冷面冷心的大魔头当真能因一个小姑娘改变,这辈子,有很多东西或许会变得不同。倾衣想。连自己都能死后魂穿再活一世,又有什么事不可能发生的呢?
这次拜访的小插曲很快便过去了,倾衣再没有轻易去檀越泽处打扰,免得哪天又蹦出来个自己想都不敢想的大人物。
很快,众人在竹溪逗留的时光便已过半年,眨眼便已入冬,上元节就要到了。
那一日,姑娘们都赶着去镇上逛庙会,顺便拉上自己的意中人一同许愿,应了这良辰美景。倾衣一行人自然不例外,早早将两位不情不愿的男儿郎们以各种理由哄骗到镇上,凑这个红红火火的热闹。
“怎的,出来过个节还要谈正事啊?”当四人逛完一轮,在石桌上坐下时,倾衣严肃地整了整衣领,说要同大家梳理一下当下的计划。
倾衣解释道:“那可不?过完上元,离我们最初定下的启程日便不到一周了,肯定得趁此机会跟大家好好说说,免得留下什么问题。”
“近日朝廷完全戒严了陆路,开始大动干戈地搜查前朝余孽。咱们本来就不干不净的,”说到这时,谭簌簌和倾衣一同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陆长白,“再加上身份不凡的殿下,恐怕耽搁不起。”
“因此我跟荧惑帮谈妥了,届时他们会将我们从水路送去关口附近,咱们再自行找商队前往九乌草原。”
众人皆点头应下。
“好了,我没什么要交代的了,你们自己玩去吧!”
倾衣这话一出,乌恩其立刻迫不及待地蹦起来,往一家武器铺冲了过去。谭簌簌则笑着挥别了倾衣,悄悄说她看见某人也在庙会上,或许能来一场命运的“邂逅”。
最终,便只剩下倾衣与陆长白。她有些局促地笑了笑,拽住陆长白的袖口,轻声道:“咱们……走吧?”
少年不动声色地点点头,乖乖跟在倾衣后面,全程安静得像一个大型挂件。
庙会上各色各样的商铺琳琅满目,倾衣却因上辈子见得太多而提不起太大兴趣,反而充当了陆长白的导游角色,一路指引他看那些过去从未见识过的情景。
沿着熙熙攘攘的人流,二人最终来到了放天灯的石桥下。
“许个愿吧?”倾衣将写有自己名字的天灯点燃、释放,仰头望向夜空。陆长白静默地看着她,好一会儿,才提笔在自己的天灯上书写。
愿接下来的一切计划都能顺利实施。倾衣默默想道。她从来不信这些诸天神佛,毕竟事在人为,上辈子自己辛辛苦苦打拼了那么多年,最终不也落了个凄凉的下场?但这些特殊的场合,从给人一种飘渺又热切的想往,仿佛当真有举头神明守望相助。
她转过头去,却见陆长白捧着天灯出神,最终一个响指熄灭了烛火,将天灯缓缓放回地面。
“你不许愿么?”她问。
“不。”陆长白答道,目光在满天火焰下显得格外专注。“我的愿望,只能由自己实现。”
倾衣更加好奇了,“这么大口气?我倒要看看你许了个什么愿。”
少年轻轻拉高斗笠,露出深邃俊逸的面庞,与那双似有星光流淌的眼眸。
“保护你,神做不到。”
“我能。”
那一刹那,伴着猝然盛放的焰火,倾衣听见自己猝然加速的心跳。
完了,她想。这说得我都想改个心愿了。
就让计划一切顺利,而你在我身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