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承夜最近的表现,确实好了不少。
武功虽然累,倒也好好在练,也不偷跑着出去惹事了,日日雷打不动去江家两位将军的灵前坐半个时辰,汇报习武进度。看着像是要转性。
思及将来江家还得是他这个独苗当家,晏朱明觉得他确实该学习理账的本事,免得和谈幼筠一样,被三房坑成这样。
她拍了拍身旁的锦凳,叫江承夜坐过来,她决定亲自教。
江承夜的体格一般,肢体还不协调,于武功一事上被欧阳先生嫌弃得不行,没想到算账倒是上手极快。他不会打算盘,但是能熟练运用算筹,计算的速度很快超过了拨弄算盘珠子的晏朱明。
白芷提了暮食进屋,只见两个主子正坐在西窗前,面前点了一盏油灯,昏黄的光线照在两人稚嫩的脸上。
江承夜一边快速地翻着账本,桌上摊着的算筹便被他拨弄出各种组合,晏朱明从算盘珠子上抬起头来,看了一眼他手里剩下的账目,满眼的吃惊。
江承夜浑然未觉,从三房缴获的账本上一桩桩一件件填进去的都是他父兄的血汗,他扒拉算筹的动作便变得凶狠,仿佛手底下那些细长的竹篾是三房几个人的人头!
晏朱明不错目地盯着他。
少年的发丝因为下午的习武,汗湿贴在脑门上。在室内待了那么久,本该干了,只是他算起账目来,比打拳还用力,那头发便一直湿哒哒贴在脸侧,一滴汗珠顺着他的鼻尖落下来,晏朱明忽然发现,他的鼻子不知道何时已经拔地而起,挺立如锋利的山峦。
白芷轻咳了一声,提醒两人吃饭。
晏朱明恍然回神,意识到自己竟然傻乎乎地看了人家这么久。而江承夜的注意力,却已经完全陷入了那本账目之中,他一生起气来,眼尾就会通红,如今整个眼睛如同白兔一样血丝遍布,晏朱明轻轻推了推他:“一会儿再算吧。”
江承夜这才醒过神来,转头看向晏朱明。他初显峥嵘的剑眉蹙起,在高挺的山根上虬结了一个巨大的疙瘩,一双本该温和软糯的小鹿眼,此刻一片通红,泛着腾腾的煞气。
晏朱明从未见过他这般表情。说实话,她也有些被吓到了。
但她也能理解江承夜的愤怒。江家大房的钱又不是大风刮来的,那都是江家两位将军在漠北一刀一枪拼杀来的!怎能容忍三房这样糟蹋!
她起身,掏出绢帕抚上他的脑袋,轻轻揉了一把:“先吃饭吧。气垮了身体,三房正好可以把剩下的钱全给搬走!”
江承夜的胸膛急促地起伏,血气方刚的少年尚未学会控制自己的情绪。
晏朱明给白芷递了一个眼色。白芷会意,放下食盒转身出去阖上了房门。
晏朱明继续撸着江承夜的脑袋。毛茸茸的头发略微汗湿,手感不同以往。
寻常江承夜是很讨厌晏朱明撸他头的,这会让他感觉晏朱明又在用姐姐的身份压自己。只是不知道为何,今日她的手仿佛有魔力一般,顺着他的发丝一把一把撸下去,把他那些愤懑和怒火渐渐地撸灭了。
晏朱明见他眼尾的红色渐渐消退,摸了一把他脸颊上的婴儿肥:“好啦。至少我们已经知道他们的嘴脸,接下来要怎么对付,也能有个章程。先吃饭。”
她抓着江承夜带他到饭桌上。
江承夜下午刚蹲马步蹲得抽筋,方才又看账坐了这么久,一起来屁股就又酸又疼。他一把拽住了晏朱明。
往常晏朱明必然是要生气推开他,只是今日见到他这个样子,顿时失了气焰,竟然也默许了他把她当成扶手的举动。她小心搀着江承夜坐下,见他一副食不知味的样子,只能任劳任怨地给他盛饭,打汤,布菜。
得了她这般殷勤照顾,江承夜本该提心吊胆,深怕她将来给他挖坑,报此刻之仇。但是他的心依然牵挂着账目,对这些浑然未觉,直到晏朱明将一勺姜片喂到了他的嘴里。
江承夜看都没看,一口咬下去,顿时辣得脸都皱了起来。
抬头一看,晏朱明乖顺地站在他的身侧,小媳妇似地害羞带怯看着他,眨巴了两下无辜的大眼睛,问道:“郎君,妾身服侍得可还妥帖?”
那熟悉的笑容,让江承夜反射性地浑身颤抖。
他劈手夺过晏朱明手里的饭碗:“不劳娘子,我自己来!”
晏朱明合手,依然侧头,低眉顺眼地看着他,嗓子柔得像是要掐出水来:“这怎么行呢,还是让妾身来吧!”
说着,拿起桌上的箸,小心夹了一筷子,送到江承夜的嘴边。
江承夜垂眼一看,是他最讨厌的胡萝卜,还是滚刀块!
晏朱明嘴边的笑意当真是温婉恬静,脉脉眼中波,盈盈花盛处:“郎君,啊——”
完蛋了!
江承夜闭上双眼,视死如归,颤巍巍张开了嘴。
胡萝卜的腥甜在舌尖弥漫开,他根本不敢去咬,就怕那汁水顺着食道滑落,让他恶心一晚。
看着江承夜闭着眼含着一大块胡萝卜,吞也不是,咽也不是的样子,晏朱明的气顺了点。她推了个漱盂去:“我倒是忘了,小兔子最讨厌胡萝卜。”
江承夜一睁眼看见漱盂就在面前,哪里不懂,立刻把胡萝卜吐了,抓过一旁的杯子漱口。漱完口,他忽然反应过来:“你说谁兔子呢?”
晏朱明转身坐下,捧起碗:“我说叶叶呢。”
叶叶是晏朱明养过的一只兔子。纯白色,眼睛是玉髓似的红。
不知道坊间谁传出来的兔子喜欢胡萝卜,刚养兔子的时候,晏朱明给它准备的都是江承夜挑剩下的胡萝卜。谁知道兔子硬气得很,绝食了两天,见到江承夜还能有力气用后腿蹬他。
晏朱明瞧着那肥嘟嘟圆滚滚的兔子渐渐瘦了下去,毛都柴了,无奈至极,相府上的嬷嬷说兔子其实更喜欢菜叶子,于是晏朱明换了菜叶给它,果然吃得津津有味。
这只兔子遂得名叶叶。
但江承夜一直坚定认为,这个名字是在影射他。
叶叶作为一只菜兔,活了六年。死的时候,晏朱明哭得喘不过气来。江承夜和她一起把叶叶埋在了鳞光池边上的小树林里。
一想到叶叶,晏朱明的眼眶就有些泛红。
江承夜也不敢计较她喂他吃胡萝卜的暴行了,眼观鼻鼻观心地端着碗吃完了晚饭,准备继续去看账目,晏朱明却说:“你现在去看那个,保证气得积食。”
江承夜觉得有理,便准备去院内散步消食,只是一站起来就后悔了。
看他捂着屁股龇牙咧嘴,晏朱明适当地露出了无奈的表情:“我帮你抻抻?”
江承夜想起上次被她压腿的场景,一股凉气便从尾椎骨上冒了起来。
晏朱明无所谓:“反正明天不能走路的又不是我。”
江承夜咬牙切齿:“来吧!”
晏朱明指了指窗边小榻:“坐上去。”
江承夜撅着屁股,像是鸭子似地爬了上去。
晏朱明让他伸直双腿,随后坐到他的背后,将他的上半身往腿上压去。
“挺直腰杆!膝盖蹬直!用肚子去找膝盖!手去抓脚!”
江承夜嗷嗷叫着,只不过手指距离脚尖始终隔着一段咫尺之间却如此遥不可及的距离。
漫长的三息过去,晏朱明让他躺下来,又是压住左腿抬起右腿,这回却没让他伸直右腿,而是屈膝,将膝盖往对侧的身体侧去。大腿外侧顿时紧绷延展。
这回江承夜虽然还是痛,但他配合了许多,渐渐的他也发现,如果放松下来,任由晏朱明摆弄的话,似乎疼痛感就会小很多。
原本凄厉的叫声逐渐也变成了敷衍的哼哼。
晏朱明帮他把全身都拉伸了一遍,顺便还开了肩,压了腰。
随后她如同当年那个舞师父一样,外八字坐在凳子上,指了指房里的一面墙:“踢腿,前旁后各二十。”
江承夜一开始没听懂。
晏朱明便给他解释了一遍,什么叫“前腿”、“旁腿”、“后腿”,顺便讲了动作的要点。
看着晏朱明随便一踢,那小腿就直接碰到了脑袋,江承夜看得两只眼睛都直了。晏朱明心情大好,毕竟她也是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才练出如今的基本功。只是她是大家贵女,不是教坊舞姬,跳得再好也不能拿出去现眼,只能关在房间里孤芳自赏。
江承夜这个观众捧场,晏朱明便友情赠送了下腰和劈叉让他观摩。若非房间太小,她本来还打算表演前桥和串翻的。
江承夜呆呆地看着她。
少女的肢体修长,如扶风弱柳。但她的动作却干净清爽。如今练过武,他也懂了点,像她做的那些动作,柔韧和力量缺一不可,才能展示出这样的美感。
他想,怪不得她看起来如此瘦弱的小身板,竟然可以提着剑追着他满院子跑。
所以她那一身轻灵的衣裙之下,也是一层精瘦的肌肉?
江承夜的眼睛不自觉地瞟向了晏朱明被腰带束起来的纤腰。
方才这腰就这样折了下去,如同一枝被霜雪压弯的海棠,而很快,霜雪抖落,那海棠便又迅速地恢复到了曾经的位置,只余下满树的花瓣扑簌簌颤抖。
那腰这样细,似乎他的两只手就能整个握住。却也那样有力,似乎握在手里,便会变成蓬勃的花枝,带着让人沉醉的生命力。
他的耳朵后知后觉红了。晏朱明对此浑然未觉,只是又坐回了凳子上,敲着桌子给他打节奏,让他踢腿。
两条腿各六十下踢完,江承夜喘得跟牛似的。踢腿竟然这么累的么!怎么比扎马步还累人!
晏朱明看着他浑身都被汗水浸透的样子,突然找到了当年舞师父的乐趣。
她非常愉悦,吩咐下人送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