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铜镜前,烛火幽暗。外头的阳光照不进昏暗的宫室,房内的烛火亦破不开这黑沉。
晏朱明在镜前坐了很久,终于想通了一些事情。
她拿起木梳,一下一下将自己的长发梳顺。她底子好,纵使人已经瘦成干柴模样,一头秀发依然柔软光亮。冷宫中难寻锦缎,她好不容易让人寻来了一条,细细将头发束起。
镜中的女子早已经失去了当年的明艳,只是一双眼,仍然如盈盈水波横在远山一般的长眉下面。
更漏走罢,门被打开,阳光刺入,拉出门前人的影子。华服女子站在门口处,掩住鼻子露出嫌弃表情。
晏朱明背对着她,没有动,抬眸平静地看着镜中她的身影。
“庶人晏氏!见到皇后,为何不跪!”萧皇后身旁的嬷嬷厉声呵斥。
晏朱明缓缓转身,但依旧坐着,未曾起身。
如此无礼,皇后的脸色霎时变得难看。她微微颔首,她身边的嬷嬷得令,冲上前,将晏朱明拎起来恶狠狠摔在地上。
晏朱明抬了抬头,发丝落下几缕贴在脸侧,素衣黑发,纤弱不堪一折。
即便狼狈,也是我见犹怜的绝色。
皇后恨透了她这个样子,上前一步,亲手一个巴掌甩在了晏朱明的脸上。
看着晏朱明白皙面孔上缓缓浮现的指痕,她得意地笑起来:“你还以为你是宠冠后宫的贵妃么?告诉你,皇上圣谕,你们晏家不论男女老少,尽数抄斩!江夫人还在朝堂上泣血跪求,要将你父兄凌迟处死,以告慰江家两位将军的英灵。你那蠢不可及的娘亲,提了剑冲上朝堂,如今连累你的外祖父梁王也被以谋反之罪,抄家灭族!晏朱明,你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晏朱明淡淡地看向她。
“皇上呢?”
她不是蠢货,看见皇后带着毒酒来,又怎不知道她的意思。
但她死前,必须见皇上一面。
“他不会来了。”皇后冷笑,“你以为这么多年来,他为何宠你?不过因为你是晏家的女儿,梁王的外孙罢了!你们晏家一屋子蠢货,还真以为皇上非你不可?”
晏朱明闭上眼,当年那个温润少年的面孔浮现眼前。
她跌落尘泥时,他伸手将她拉起:“不怕,明明。他们说你克夫,不敢娶你,但是朕是真龙天子,朕敢。”
之后晏朱明入宫即是贵妃,专宠了七年。
“是么?”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苦笑起来,“那么皇后娘娘呢?”
“皇上娶我,是为了梁王的兵权,娶您,不也是为了您萧家的兵权么?”
皇后闻言,脸色一变。晏朱明浅色的眸子回望向她,如同一双明亮的琉璃珠。那澄澈的目光叫皇后无所遁形,她硬生生顶回去:“你不过是个妃妾,而本宫可是皇上的发妻!”
“是么?”晏朱明笑道,“若不是因为我与江家早有婚约,和皇上结发的,轮得到你?”
晏朱明在入宫前,早已经和江小将军江承平定亲。若非江大将军和江承平战死沙场,她本该是小将军夫人的。
说起来,皇上还是她的表哥,也算是自幼一起长大。年少时,皇上也曾叹息,为何江家下手这么快,他甚至来不及向她提亲。
皇后的脸色变得五彩纷呈,她和皇上大婚前,皇上曾在晏府门前站了一整夜,这件事情传得沸沸扬扬,也成了皇后的死穴。
她不停撩拨皇后逆鳞,果然激得她扑上来就要挠晏朱明的脸,半点皇后的体面都不顾了:“你这个贱婢!你真当皇上喜欢你?本宫今日便叫你死个明白!江家那两位的死,都是皇上的旨意!他忌惮江家已久了,又怎能容你这个梁王外孙女和江家双剑合璧?”
她身旁婢女立刻紧紧抓着晏朱明的领子,左右开弓在她的脸上留下鲜红掌印,尖利指甲恶狠狠戳在她的颊侧,分明是想要将她那张绝世容颜毁去。
晏朱明被扇得,脸歪向了一边,口腔里满是铁锈味,耳朵里嗡嗡响。
原来,江家哥哥的死,是这个缘由。
她眼眶中满溢着生理性的泪水,朦胧间看向皇后那张扭曲面孔,吐出一口鲜血。
“如今握有兵权的梁王、江府都倒了,接下来,会不会轮到萧家呢?皇后娘娘?”她笑起来,声音嘶哑。
在后宫浸淫了那么多年,皇后还当她是懵懂无知的少女么?
她可太懂怎么拿捏皇后的逆鳞了。
皇后果然被她激得浑身颤抖,头上金凤所衔的珠翠剧烈晃动,发出叮当响声。
这个时候,皇后身旁的嬷嬷提醒了一句:“大朝会要散了。”
皇后这才起身,顺了许久的气才站定,抬手让人端上来毒酒。
“此乃牵机。”她冷冷道,“想来你也知道它为何叫牵机吧?”
晏朱明当然知道,牵机之毒,死状凄惨,七窍流血不说,浑身上下扭曲,如同被细绳所牵动。她早就料到,皇后不会让她死得太痛快的。
几个粗壮宫女上前将她摁住,要把毒酒往她嘴里灌。皇后冷冷看向她,说道:“呵,曾经的第一美人,如今死得这样丑,真是大快人心。”
但晏朱明只是抬起那双琉璃珠似的眼睛看着她,神色中满是悲悯,仿佛在嘲弄这个沾了满手鲜血,却依然得不到丈夫欢心的女人。
皇后像是被针刺中一般跳起来,扑上去掐住晏朱明的下颌,将一整杯毒酒灌了下去。
门边,一片暗色龙纹衣角闪现。
“你在做什么!”一道威严的声音响了起来。
皇后手一抖,差点摔了酒杯。
皇帝喘着气,身后的太监好不容易才跟上来,大朝会刚散,他是一路疾奔着来的。
几个宫女见到皇帝亲临,皆是吓了一跳,跪伏在地,瑟瑟发抖。
晏朱明失去了支撑,委顿在地,牵机顺着食道下滑,灼烧出一片火辣辣的疼痛。
胸口的血液翻涌,顺着唇角流下,带着诡异的美丽。
皇帝面色大骇,冲上去将她抱入怀中,晏朱明吃力地抬手 ,抚上了皇帝的脸颊:“廷哥哥,你想杀我,明明怎敢不从?”
皇帝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一把抓住晏朱明的手贴在脸侧:“朕怎会杀你!朕怎么舍得杀你!朕早已有所安排……”
晏朱明轻笑一声,她当然知道皇帝有所安排,否则皇后怎会如此着急要她的命?
但无论再怎么安排,也改变不了他害死江家父子,又抄了晏家满门的事实。
这七年的独宠,不过是一场天罗地网的算计。
皇帝眼圈不出所料地红了。
晏朱明又吐了一口血出来,染脏了皇帝名贵蜀锦的衣襟。
四肢百骸的疼痛如潮汐一般席卷。她甚至感受不到皇帝怀抱的温度。
眼前男子清隽的面容模糊,她摸着他熟悉的面孔,气若游丝:“廷哥哥,当年鳞光池旁,明明宁愿没有摔下马,没有落入你的怀里,误了这一生……”
皇帝的脸颊上落下温热的一滴清泪。
他不知道,晏朱明此言的意思是,她确实后悔当年在鳞光池坠马。若非如此,或许晏家、江家、梁王府都不会遭此灭顶之灾。
她怕疼,也很畏惧死亡。只是当发现无论如何努力,都挣不脱一亩三分地的桎梏之时,好像死亡也没那么可怖了。
她竟然有些从容。
她的魂幽幽从身体中脱出,只见自己的身体像是一片枯叶躺在冷宫冰凉的石砖上。周围宫人内侍跪了一地,皇帝站起来,一巴掌将皇后掀翻在地。
皇后眸中,不敢置信与悲痛交织,很快变成了仇怨。
晏朱明笑了出声。只可惜那两人早已听不见她嘲讽的声音。
她早该知道的,君王之爱,怎可能这样纯粹?皇帝年少时或许真的爱慕于她,这些爱却也在她母家的膨胀中消磨了。
未来得及细想,一股神秘的力量将她拽了出去。
远远地,她看见一个身影。他着绯色官袍,胸口补虎,挂四品玉带,翼善冠将乌发拢起。晏朱明仔细看了许久才认出来。几年不见,江承夜倒也长成这副顶天立地的模样了。
大朝会早就散了,他却还站在宫门口不愿离去,朝着西六宫的方向遥望。
他是江家遗孤。江家两位将军若是不死,晏朱明原该是他的嫂嫂的。
身旁站着他的童仆,见他迟迟未动,问到:“大人可有旁的事?”
江承夜回身吩咐:“去打听晏贵妃,不,是庶人晏氏的消息。速去!”
如今梁王府抄没,晏府灭了九族,晏朱明若还活着,便是晏家唯一的后人。无论如何他都要将她救出来。
可是在宫门外等了半日,却只等来了噩耗。
在听到晏朱明已死的消息后,江承夜冠玉一般的面孔霎时间染上了霜色。他手中拎着的笏板掉落在地,身旁小厮惶恐万分地扑上去替他捡起,他却一把推开,跌跌撞撞地走了出去。
晏朱明的魂魄其实就在他的身边。
这么多年没见,他看起来成熟了一些,实际上还是那么莽撞,怎么能在宫门口掉笏板呢?
江承夜扶着宫墙走了两步,才堪堪稳住身子,吩咐黄芪:“这件事暂时不要告诉老夫人。”
随后他回府换了一身布衣,骑上一匹快马,往城外疾驰,晏朱明附在他腰间玉佩上,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到了城外的乱葬坟,他坐了下来,直等到半夜,从一旁宫道上驶出来一辆驴车。他屏住呼吸,生等着那几个车夫将车上一卷卷草席卸了下来,抛入乱葬岗中。
驴车笃笃离去,他立刻跳下坟坑,将那新死的尸体都拖了出来,打着火折子看了一圈,搂住了其中一具。
晏朱明一个鬼,都觉得此地阴森,也不知道江承夜是怎么蹲了半夜还能有力气挖坟的。
待江承夜抱着那尸体返回,晏朱明定睛一看,这……不是她自己么?
不过她的死相是真的难看,也难为江承夜能将她认出来。
小时候她俩斗嘴,互骂对方杀千刀、不得好死,如今竟真应验在她身上了。
江承夜掏出绢帕替她好好擦了擦脸,定定地看了一会儿,忽然将她的身体搂入了怀里。
晏朱明大吃一惊。
他俩算是青梅竹马不错,不过她当年差点都成了他的嫂子了……
江承夜搂着她,肩膀一耸一耸,显然是在哭泣。
许久,他哭出了声音:“我不信!晏家绝无可能做这样的事情!朱明你等着,我会还你一个公道!”
晏朱明很想拍拍他的肩膀,顺便嘲笑他一番,只可惜她一个鬼,做不到这些。
太阳渐渐地升起来了,晏朱明觉得自己的魂魄刺痛得慌。江承夜依然抱着她的尸体坐在坟头,晏朱明很想告诉他:如果可以,能不能先找个地方把她埋了,好好安葬?
但她来不及了。一股吸力忽然攫住了她,将她拉进了自己的身体里。
晏朱明只觉得两眼一黑,失去了意识。
惊蛰动土~新文大吉~
这次挑战自己写一个感情流甜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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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1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