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宏走后,苏为才发现吴今生送给她的书包里,还藏着一样东西,它是一条浅蓝格子羊绒围巾。毛茸茸的面料,摸上去柔柔软软,丝毫不扎手。
苏为没有收到过别人的礼物,一时不知道该用怎样一种情绪去面对。这是别人的馈赠,她理所应当感到沉重,但她的心里温暖,就像这个围巾的触感一样,温暖到足矣化开她内心的冷。
如无意外,今天将是吴今生在鲤城的最后一天。该吃的散伙饭也吃了,他最放心不下的是徐丽和林小宏,中午在苍蝇馆子吃饭,吴今生告诉了他们这个消息,把自己送货用的摩托车送给林小宏,徐丽知道他晚上就要走,哭着抱住他:“吴今生你别走,你走了我怎么办?”
他像个活了很久的人一样,对他们说:“你们要学着靠你们自己。”
林小宏后来干过很多职业,都颇有成就,但让他真正大富大贵的,是写网络小说。那时他已经进入三十岁后半段,下笔每每触及江湖狭义,都会想到今天这顿饭,徐丽的拥抱,还有吴今生的这句叮嘱,潸然泪下。
吴今生在网上看到了云南正在招跨境货运司机,工资开的很高。
他果断买了去昆明的火车票,今晚十点多发车,他背着一包夏季衣物,穿着一件印迹斑斑的冲锋衣走向火车站。
明天就是除夕,今夜是春运高峰,火车站涌出大量返乡游客。
离发车时间还有两个小时,火车站对街是一排廉价餐馆旅馆,吴今生吃了碗饺子,一边抽烟一边等人群散开。
鲤城是个中型城市,没有大城市的虹吸效应,春节期间火车站只出不进。到了十点十五,火车站几乎没人了。
吴今生结了账,过了马路,没有挂念地往候车室方向走去。
“吴今生!”
空旷的火车站广场,“吴今生”三个字横空响起。
瘦弱的身影朝着一身冷骨的少年奔跑而去,远远看去,像是一直扑棱蛾子撞上一堵厚重的墙。
“吴今生,你不能走!”
“你少管老子。”
吴今生今天非走不可,他扯开长腿,步子迈到最大,苏为在身后紧追不舍,进了火车站,眼看他要去检票,苏为扯住他的单肩包:“你还没念完书,不能走!”
“苏为,老子不是不打女人,不跟你动手,是因为没人管你。”
检票员好奇地盯着这一对小孩,听到男孩的话,毛骨悚然,他认定这是一出男的要走女的要留的狗血戏。
苏为实在不知道怎么能让吴今生留下来,如果她没答应吴芬的请求就好了,管他是去天涯海角,管他是死是活,就算他要去杀人放火都和她没半点关系。
吴芬的请求和吴今生的执着,如同两个拔河的人,而苏为的心脏就被绑在这根绳子中央,她被勒得喘不过气。
她死死拽着吴今生的包,吴今生坚决地往检票口走去。突然身后拽着他的力道消失了,吴今生以为苏为终于放弃了。
回头一看,她无助地跪在冰冷的地板上。
这辈子有两个人...两个女人因为他下跪过。一个是吴芬,那是他亲妈,还有一个是苏为,和他屁关系都没有。
“吴今生,我求你了,不要走。”
这一刻,只要能让吴今生留下来,别人的目光都不重要了。
“苏为,你何苦呢,我就是个人渣。”
苏为冷得牙齿打颤:“我不管你是什么样的人,我答应你妈了,就要说到做到!”
吴今生一身戾气无处宣泄,他踹了一脚候车厅的柱子,被保安警告,苏为追上去拉住他的衣服。
这是她第一次在公共场合被陌生人用好奇的眼光注视,她意外发现,这些都没什么大不了。那些冷漠甚至带着讽刺的目光,并不会让她少块肉。
“吴今生,你不走了?”
吴今生大步走出候车厅,烦躁地拿出一根烟噙上,打火机打了半天,不见出火,震怒之下,他把打火机摔向台阶下。
“你他妈就不问一句我为什么要走?”
苏为来到鲤城以后,就成为了路边没人在意的荒草,没人教她这些世故,发生什么就忍受什么,她也不懂要问为什么,那三个字在生活的冷刀子之下,显得异常无能。
“为...为什么?”
“我妈借高利贷,二十万,知道我妈死了他们天天打电话催我,要拿我器官抵债,你让我怎么办!”
他看到那个云南的工作,一年能挣十几万,只要花的少一点,他花两年就能还清债务了。
苏为目光凝固,“啊...现在还能赶上火车吗?你赶紧去昆明,躲开他们。”
吴今生嘴唇轻吐出三个字:“你说呢?”
苏为觉得自己闯了大祸。
天大的祸,这个祸完全超出了自己的风险承担能力,它是一个炸弹,直接被人从高空扔向她脆弱的心理防线。
“吴今生,我们去求他们吧,咱们还是学生,等能挣钱了,一定会连本带利还给他们。”
“求人有用的话你去求。”
“这是你的债,要去也是我们一起去。”
吴今生颓败地坐在火车站门前的台阶上,用帽子盖住自己的脑袋,他需要彻底的冷静来思考未来的路——一条被堵死的路。
时间过了很久,他以为苏为走了,直到一段冰冰凉凉的声音传来:“吴今生,我觉得,就算留在鲤城,你一定能还清这二十万。”
“你凭什么这么觉得?”
“不知道...直觉吧。”
火车站广场的冷清加剧了冬夜的严寒,苏为灌了一嗓子冷风,咳嗽不断,吴今生说:“我送你回家。”
“吴今生,你住哪里?”
之前住在单元楼道里,后来去学校,躲在学校的宿舍里,昨晚喝完酒,在马路逛了一夜。
他住在哪里?他也不知道。
“你跟我回家吧,我家虽然冷,但是你可以睡在床上。”
有时候吴今生觉得苏为稳重的不像十七八岁的女孩子,一层灰尘笼罩在她身上,模糊掉了这个年纪的天真浪漫。
“你家离火车站不近,你怎么来的?”
“我打车来的,我赚了钱。”
仰山桥打车到火车站,花了她五十块。
两个人坐公交到离仰山桥最近的一站,然后步行回去。凌晨一点,周围只有小超市还亮着灯,苏为咬着嘴唇,手缩在校服袖子里。
吴今生说:“你是不是想说什么?”
“你能陪我去一趟超市吗?”
吴今生以为苏为要去买东西,点了点头,“我在外面等你”。
瘸腿老板坐在收银台前,手里端着一本黄/色小说,苏为买了四五袋泡面,几根火腿肠,一把挂面,结账的时候,老板戏谑着问,脸上的笑纹像是一条条泥鳅:“小美女你没回家啊。”
苏为说:“我没赶上车,我叔叔送我回来的。”
她指着门外的吴今生,语气里,有不易察觉的耀武扬威。
吴今生自知道有苏为这么个人以来,从没听过她这么高调地说话。他双手插着口袋,一米八五的身高,一件被他穿得伸展有形的黑色外衣,还有一脸超脱这个年纪的冷漠沧桑,压迫感极强。
苏为结完账拎着袋子跑出去,“我们回家。”
白芸有洁癖,苏为不敢让吴今生睡她的床,她把自己的床铺收拾了一通,“你住我卧室。”
苏为所为的卧室,不过是一只蕾丝布帘隔开的一张简陋床板,他没觉得这张床比楼梯间温暖多少。
苏为家中给人的感觉就是冷清干净,唯一引人注目的是冰箱上花花绿绿的冰箱贴。苏为介绍:“那都是我妈带回来的,她去过很多地方。”
回到这个被她称之为“家”的地方,她的话明显多了一些,语调也变高了。
她骄傲地介绍着自己的“家”,“卫生间有热水器,可以随时洗热水澡,有洗衣机,你可以自己洗衣服,我们家还有一个电煮锅,煮面很方便。”
苏为怕吴今生突然离开,让他先去洗漱,她洗漱完,郑重地告诉吴今生:“你可以离开,但不能不告而别。”
她像一个高高在上的主人,宣布着她的规则。
吴今生平淡地说:“好。”
苏为的脑海里充斥着各种念头,未能入眠,不知凌晨三点还是四点,她听到一声“咔嚓”,这是门被打开的声音。苏为手足无措地寻找着林小宏给她的水果刀,想到水果刀在自己床上,这里是白芸的卧室,她紧张地屏住呼吸,轻手轻脚打开卧室门,去找吴今生。
房门打开的瞬间,客厅的灯也亮了。
“妈?你怎么回来了?”
“你为什么睡我卧室?”
白芸手里推着一个铝制行李箱,肩挎一个看不出优劣的水红色皮包,她刚从北方回来,妙曼的身体被一件银灰色羽绒服从头包裹到小腿。
动静这么大,吴今生也被吵起来,他起身微弓着背,头顶比苏为卧室的窗帘挂绳更高。
“妈,吴今生睡我床,今晚我们一起睡吧。”
白芸是个经历复杂又无比幸运的女人,她在北方大学毕业以后,正经班没上过一天,不知道跟哪个外面男人怀上了苏为,立马回鲤城找苏正康接盘,和苏正康在一起的时候,把他只得服服帖帖,苏正康工资全都上缴。来鲤城后,在厨房帮工受不了委屈,炒了老板以后,第二天就被吴芬发现了。
当时母女二人在街头游荡,白芸厚脸皮地走进一家店,问老板能不能白给他们一份饭。
吴芬正在吃饭,主动请她吃了饭。聊天的时候,得知白芸近况,给她提供了按摩店的工作,又帮她找了住处。
白芸在按摩店也不肯踏实干,她只给长得好的客人按摩,不过技术倒是可以,回头客多,还偷偷拿了小费。后来认识了一个景区酒吧的小老板,晚上就去酒吧唱歌。
在景区酒吧,又认识了一帮所为志同道合的“文青”。三天两头外出旅游,路费、伙食费、住宿费都有人给她出,她最大的经济压力,就是每月八百块的房租。
白芸跟人投资亏了赚赚了亏,身后一屁股债,拆东墙补西墙地还债,恨不得不管苏为这个拖油瓶,但每月八百的房租倒是一次都没有晚交过。
白芸听说了吴芬的事,但终究和她没关系,她语气冷淡:“苏为,妈养你一个可不容易,没办法再养这么大一个儿子。”
“他不用你养。”
“不用我养?你养啊?犯什么病。”
吴今生都看明白了,白芸关心的并不是他住在她们家,而是会不会花她的钱。
他想找便宜的住处,学生宿舍最合适,但是学生宿舍管得严,这样晚上就不能去打工,反倒是亏了。
“每月房租我交一半,你让我住你们家。”
论谈判,白芸心智未必有吴今生成熟,少交一半房租,她当然乐意。
苏为怯怯道:“妈,每月水电燃气,还得近一百块。”
吴今生无奈:“我用多少给你多少。”
白芸洒脱地扔下包,“成交,过年我在家里住两天,年后我要跟朋友去一趟泰国,房间怎么用你们自己商量。”
说罢,她踢开脚上的及膝靴,走向卫生间。
小苏同学喜提看门犬兼小叔叔一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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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NPC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