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遇斯心里有道坎,是这三年来亘在心底跨不去的坎。
五岁那年,他躲在奶奶的怀里,亲眼看见哥哥把父母的骨灰盒埋进墓地。那时他懵懂,死亡对于他来说只是沈遇闻口中的一个陌生的词语。
十三岁那年,他看见唐阳一的鲜血迸溅,倒在血泊中,死亡直观淋漓地展现在他眼前,午夜梦回,是唐阳一浑身染血,满眼怨恨地望着他。
可一转眼,他的双手带着血,眼前却是江期的释然一笑。
他死命地摁住他的腹部,想让血流得再慢些,想堵住那道伤口。他被抬进救护车前,江期已经失血过多昏迷,抬着他的担架周围都是人,他看不见他,他觉得可能要失去他了。
他在病床上躺了一个月,王成用棍子击碎了他的膝盖,他都难以想象当时是怎么挺过来的。他从沈遇闻的口中得知,江期脱离了危险,从ICU转到了隔离病房。
他出院的那天,江期没醒。
他坐在轮椅上,从探视的玻璃窗前望着。他戴着氧气罩,安静地躺在病床上,独自在里面,隔绝众人。
沈遇斯没忘记约定,他等着江期好起来。
他坚持做复健,执意要以一个完美的形象出现在江期眼前。
然而,江期始终没有别的消息。
那天,他跟着沈遇闻去刑警大队做笔录,看见了负责这件案子的大队长顾延。
沈遇斯很有礼貌,低声道:“顾队长。”他没忘记那天就是顾队长冲了过来,护着他和江期。
他问:“你有什么事?”
“我是来做笔录的。”沈遇斯说完后,就被顾延请到了笔录室。他说所有被绑架的学生必须使用化名,抹去具体身世背景,这都是江家提出的。
所有笔录的重点都在唐阳一身上。他是这起绑架案中,唯一一个失去生命的,其他人都没看见,沈遇斯是最直接的目击证人。
沈遇斯就用了余安这个名字,他早就想好了。他捏紧身边沈遇闻的手,痛苦的回忆侵袭而来,他感觉自己要窒息了。
他们在笔录室待了两个小时。再出来时,沈遇斯的脸色是苍白的。离开前,他鼓起勇气问顾队长,江期有没有来。
顾延看了他好一会儿,他手边的拐杖令他眼前一阵恍惚。他原本可以选择拒绝告知,但还是说了。
“他不会来做笔录。”
“为什么?”
“他的家长拿了份医院出具的检查报告,证实是脑损伤,创伤性应激障碍。即便做笔录也不具备参考性,法庭不会采纳。”
沈遇斯有那么几秒钟脑海一片空白,盲目地去拉沈遇闻的手,他觉得自己可能是幻听了。
他明明没有伤到脑袋,怎么会有脑损伤。他始终不信,直到现在他都不信。
江期是因为唐阳一,所有的报复性行为,创伤应激,都是因为唐阳一。
*
余安按照陆信给的定位,顺利找到了约定的地点,是一家五星级酒店。陆信这两天都在酒店的会议室参加心理学术讨论会,这是一场全国性的高端学术论坛,他脱不开身,只能把地点约在这里。
他刚结束会议,就来到了1013房间。
门口挂着请勿打扰的牌子,他知道余安已经到了。
时隔一年,他再次接到余安的电话时,内心感到很诧异。
他哥哥是沈遇闻,当初特意组了个局请他去,恭敬地拜托他给他的弟弟做个长期的心理咨询,价格随便他开,只要能让孩子开心一点。
他的要求着实不高,当时只当这孩子是家庭压抑,寻常的抑郁情绪之类的,他笑着应下,能让沈遇闻亲自拜托的事情着实不多,他甚至有点受宠若惊。
沈遇闻动作很快,第二天就把孩子送来了,还是坐着轮椅来的。
陆信很快在心里有了个谈话的大概框架,这孩子的心理问题多半离不开腿上的疾病。他很和蔼地做了自我介绍,那孩子也低声回应,“我叫余安。”
只是介绍,就没了下文。
陆信问了几个问题,他再没有开口。他很大程度上,抗拒这样的聊天方式,他只是坐在轮椅上,一声不吭,但依旧坚持每周都来。
一个月两个月整整过了半年的时间,他才主动开口说话。
他说:“陆医生,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他的故事很漫长,一次只讲一点,每次的内容都像是斟酌了很久,他不需要他发表任何意见,只需要倾听。
他一点一点地润色过的故事令陆信产生了很大的兴趣,甚至开始期待每周他的到来。后来有一次,在跟沈遇闻偶遇的饭局上,他忍不住问他,余安这孩子口才怎么这么好。
沈遇闻一脸骄傲地回答:“我弟弟,妥妥的学霸!他从小就开始在杂志上投稿小故事,我都收着呢!哪天拿给你看看。”
说到他弟弟,他像是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陆信很怀疑沈老板这个弟弟的身份,不同名不同姓,更何况两人差了十几岁,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豪门狗血大戏之类的。而且,这哥俩儿的性格没有一点相似,每次他看着等在外面的沈遇闻,笑得灿烂,总觉得这人阳光得过分。
余安很有计划,中考前一周,故事走到了最后,落在那个男孩Q出国了,他很严肃地宣布,“故事结束了。”
陆信挑了挑眉毛,第一次发表自己的看法,“所以,故事是bad ending。”
“嗯。”余安没否认。
就故事本身而言,又失忆又出国的主角,想要再出现的概率基本为零。
余安的故事虽然讲完了,却还是坚持每周来。
上了高中之后,他分享的事情多了些。
去年夏天,余安结束了疗程。他说没有时间再来了,陆信很遗憾地对他说:“虽然很想跟你继续聊天,但是作为一名心理医师,我还是不希望再看见你。”
那个与他有关的故事,到底还是停在了bad ending了吧!
直到两个月前,余安所说地故事的主人公男孩Q忽然出现了。
男孩Q的故事直切重点,开口的第一句便是,“我初二那年被绑架了。”
陆信虽然觉得世界很小,但也没小到这种程度。
而今天,余安给他打过电话后,他想都没想就约在了这里,他实在是好奇。
余安正坐在沙发上摆弄手机,听到陆信的敲门声,立刻起身去开门。
他们有一年没有见面,陆信倒是没变,他却有了不少变化。
“怎么没胖啊?”陆信扯开领带,打趣道。
余安笑笑,“高三了,天天都是题海战术,胖不了一点。”其实,他之前有胖一点,但因为躺了半个月的医院,又瘦了回去。
陆信淡然一笑,“你最近学习怎么样?有没有想去的大学?”他知道余安这样的好学生选学校不会太难,只见余安摇了摇头,“没想法。”
两人像老朋友一样聊着近况,陆信注意到他手边的肘拐,皱着眉看他,“怎么又柱上拐了?”
余安无奈地一笑,略过这个话题,说道:“陆医生,还记得我给你讲的那个故事吗?”
陆信没来由地一阵紧张,他当然记得,同一个故事,他听了两遍,还是两个视角。
他点了点头,“记得。”
下一秒,余安说:“男孩Q,他来了。”
陆信一怔,他竟然知道,“你们见面了?”
话落,只见余安忽地重重点下头,“成我同桌了。”他迥然一笑,既无奈又微喜的感觉,总之,陆信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下陆信彻底愣住了,这么说达阳确实挺小的。
他不知道江期也在一中,还跟余安做了同桌。而且,他猜江期还不知道余安就是他心心念念的“永福路”。
陆信给他拿了瓶矿泉水,“你今天联系我,是想继续那个故事,还是要聊些别的?马上要高考了,心理压力挺大的吧?”
余安摇了摇头,过了片刻,才缓缓开口道:“姓李的绑匪死刑执行了,就是前些时候的事情。那天,Q他跑进了山里,我找了很久,最后在一间土砖房里看见了他。”
“他还是没记起沈遇斯的样子。”他苦笑一声,“挺悲催的。说不上什么感觉,我其实都已经忘很久了,他转学来的时候,我甚至都有点厌学了。”
“他怎么就不能好好地在国外待着,哪怕在北元待着也行。”
余安自顾自地说了一堆,在发泄这些日子里的情绪,一点一点透着对江期的无奈,对自己无力。
这时,陆信的手机忽然响了。
他平常做咨询的时候都会静音,但因为今天的情况特殊,他倒忘记了。
他瞧了一眼,屏幕上赫然显示的名字是Q。这还是他在知道江期就是男孩Q后,专门改的。
余安停下了,“陆医生,你可以接电话。”他也需要平复下心情。
“抱歉。”下一秒,陆信起身走到远一点的门口处,接通了电话。
那头背景音嘈杂,他听见几声喊叫,还有清晰的声音:“江期,赶紧过来。”
江期应了一声,“来了。”
随后,他对着电话说了声抱歉。
陆信回了个没事,紧接着,江期喘着粗气的声儿传了过来,“陆医生,我喜欢上了一个男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