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半夏认得,说话的女子是崔宴川的一个远房表妹邢小娘子。
她刚到时,崔老夫人给众女相互引荐时介绍过此人。
此外,她对水榭边的好几名贵女都有印象,几人之中尤以邢小娘子父亲的官职最低,好像是什么从五品奉议郎。
不过和其他贵女相比,邢小娘子的妆面、衣着却是时下最新式样,将略有姿色的她衬得分外惹眼,只不过相较款式,她的衣料却逊色许多,首饰也稍显俗丽。
花半夏远远打量着,其中笑得最大声的莫过于邢小娘子的手帕交。
这个人不久前她也一并见过,那时便觉出她们看她的眼神不善。
“一个小娘子抛头露面,混迹于男人中间成何体统?”
“啧啧,崔老夫人居然还会请她来……”
“可别这么说,适才我观小侯爷看她的眼神,竟似黏在了她身上呢。”
“呸!五坊小儿,痴心妄想!就她那种人,纵使给表兄做妾也不配。”
众女聊得正热闹,忽有两个眼尖的瞧见了花半夏,随后众人相继掩口低眸,一时间面容均有些僵硬。
几名贵女相互递了个眼色,或结伴,或独行,均讪讪离开了水榭。
最后只剩下邢小娘子与她的女使仍留在原地未动。
邢小娘子视线扫过不远处与好友站在树下攀谈的崔宴川,继而从面前桌案上倒了盏茶,一扯嘴角向花半夏走去。
“这不是万生坊的花总管么?失敬失敬。” 邢小娘子说话间状似递茶,身子却陡然前倾,与此同时将手中的热茶径直朝花半夏脸上泼去。
花半夏适才听见她们议论,对这位邢小娘子已存了戒心。
见带着热气的茶汤猝然飞来,她急忙一个闪身,结果茶汤只溅到她衣袖上一小片,并未烫及她。
下一瞬,青钏蓦地从她袖间窜出,紧紧缠在了邢小娘子的手臂上。
若非花半夏适时喝止,险些一口咬破她的皮肉。
邢小娘子乍然被一条扁头红信的青蛇缠住,不由尖叫连声,花容失色跌倒在地,几乎要昏死过去。
她的女使见状也吓得面色惨白,急欲救主,却战兢兢不敢上前。
不远处,崔宴川正朝她们急步赶来。
花半夏故意没有立刻叫回青钏,而是好整以暇地欣赏了一会儿邢小娘子惊惧万端、想摆脱青钏却又不敢伸手的样子,直至将她折腾得差不多了才唤回青钏。
崔宴川已快步赶到近前:“出什么事了?”
邢小娘子不等女使来扶,看见崔宴川,惨白的俏脸登时哭得梨花带雨,坐在地上委屈巴巴朝崔宴川伸出玉手:“表兄救我……”
女使见状,正要上前的脚步一顿。
不料下一瞬,崔宴川却并未直接把人扶起来,而是站在原地,偏头冷睨着邢小娘子的女使:“还不快将你家主子扶起来?”
邢小娘子悬在半空的指尖一僵,眼泪瞬间掉得更凶了。
她一面在女使搀扶下抖抖索索站起来,一面向崔宴川哭诉:“妹妹此前听闻花总管驯术了得,心中钦佩,恰逢花总管来此,妹妹好意向她敬茶,怎料茶水未拿稳,不小心溅到她身上了一些。不想花总管一怒之下,竟然放蛇咬我……” 说着又嘤嘤抽泣起来。
花半夏看她戏演得投入,心里不禁暗暗发笑:都已经及笄的人了,怎的还使这等低劣手段?
她本要解释两句,不过还未开口便听崔宴川说道:“小青蛇是驯师常用的防身之物,你泼茶的位置又刚好触发它反击,若非花总管及时制止,你此刻已然毒发。”
邢小娘子听罢一愕,显然未料到那条小蛇竟至如此可怕,更让她没想到的是,明明自己受了欺负,她心心念念的表兄竟然还帮外人说话。
“表兄适才未见,”邢小娘子咬牙指着花半夏,“她迟迟不肯召回那条蛇,分明就是故意想利用那恶心东西欺负我。”
崔宴川闻言眸色微沉,“那你将茶水溅到花总管身上,可有道过歉?”
他不是第一天认识这个表妹,也多少知晓她的心思。
自从花半夏靠近水榭,他便不时留意着这边。
身为大理寺少卿,还不至于迟钝到看不出这点龃龉。
邢小娘子闻言,脸色先由青转白,又由白转青。
她看看崔宴川,又看看花半夏,最终忍泪咬唇吩咐侍女:“春桃,我们走!”
不想才迈出两步,崔宴川沉冷的声线在她身后响起:“站住,给花总管道完歉再走。”
*
邢小娘子对崔宴川这位表兄原本就存着三分敬畏,七分仰慕,此番本欲借机教训花半夏,顺道让表兄怜惜自己。
不料竟惹得表兄不悦,又惧他威严,只得违心向花半夏赔不是,最后红着眼睛讪讪离开。
崔宴川视线落在花半夏素色衣袖间那片乍眼的褐色茶渍上,随即他抬手将身上的披风解下来,披在花半夏身上,本还要帮她系上领口的带子,却被花半夏后退一步让开。
“不劳少卿。”她声色无波道。
“适才是我照顾不周——我保证下次不会再让类似的事发生。”崔宴川在她低头打结时说道。
“少卿言重了。”
“那你可知邢小娘子为何针对你?”
花半夏愣了愣,她大体知道其中原因,却不太方便说出口,一时怔然望着崔宴川。
“因为嫉妒。”他竟直言不讳,“不只邢娘子,这府里的许多人都知晓我的心思,花小娘子难道看不出来?”他目光灼灼,直勾勾望着花半夏。
她倒还不至于迟钝到感觉不出,只是这份心意她却无法回应。
“我心悦你。”崔宴川声音微颤,正色说道,“我恨自己未能早一点信你所说,更恨不得那个陪你被通缉、被追杀的人是我。”
他热切地望着面前的女郎,渴望得到一个肯定的答复,须臾却听她轻声言道:“少卿错爱,恕我无法回应。”
崔宴川的心忽地沉了沉,缓了几息方道:“是因为……你仍旧忘不了九皇子?”
崔宴川早看出花半夏与裴璟霄关系非比寻常,也清楚裴璟霄身份暴露后二人之间的疏离。
不管花半夏是否愿意接纳自己,他都想提醒她,裴璟霄并不似看上去那般单纯寡言,羞于见人。
他看不透这位九皇子,但凭他和花半夏身份之悬殊,花成梁案造成的隔阂,以及裴璟霄欺骗隐瞒花半夏的行径来看,此人绝非良配。
花半夏摇了摇头,并未正面回答,而是反问崔宴川:“这便是你那日所说的要事?”
“不全是。”崔宴川默了两息,道,“大皇子叛逃了。”
花半夏一愕,一时没听懂他的意思。
崔宴川道:“薛庭章是先皇后长兄,大皇子的亲舅父。彼时太子位迟迟未定,薛庭章纵虎袭君案正是在此情形下发生。”
花半夏听他说着神色慢慢僵住,与此同时,心中某个可怕的答案呼之欲出。
“你想必已猜出薛庭章的意图。”崔宴川道,“他只是为大皇子谋划,而猛虎袭君真正的主谋另有其人。”
“你当众揭穿薛庭章,令其被捕入狱,不难想见下一个暴露的恐怕就是太子裴璟云本人。所以,不日前太子在其党羽掩护下连夜逃往北境。昨日朝中传出消息,裴璟云勾结北辽军,意图逼迫圣人让位于他。”
*
巷口,花半夏从马车上下来,身上仍裹着崔宴川那件披风。
从崔府辞出来时,崔宴川原本要送她回来,被她拒绝后坚持让小厮驾他的马车将花半夏送回。
她下车回家的一幕落在乌桕树后面一名玄衣男子眼中。
他薄唇紧抿,似在竭力压抑着什么,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指骨隐隐泛白。
*
暮色渐深,天边最后一缕霞光也被黑暗吞噬,入夜的清风袭来,送来阵阵凉意。
裴璟霄在白家楼喝得酩酊大醉。
松烟苦劝不住,反而几次被他轰出去。
好不容易挨到裴璟霄同意打道回府,结果途中他又吩咐马车拐上一条新路。
不多时又喊停,将随从尽数赶走,独自踉跄着冲进了一条陌生的巷子。
松烟到底放心不下,远远地缀在裴璟霄身后跟随,直到看着他敲响了一户人家的院门。
看见前来开门的是花总管,松烟总算稍稍放下心来。
如今花半夏已经恢复身份,从此再也不必畏惧敲门声。
看见裴璟霄站在门外的霎那,她先是愣了一下,继而闻见他身上浓郁的酒气和桂花香,她手臂往前推了推,下意识地想关上门。
可惜已经晚了。
裴璟霄臂力极大,蓦地将门撞开,花半夏身子便不由自主一个趔趄。
下一瞬,她被拦腰捞起,蓦地抵在墙角。
花半夏试图推开裴璟霄,无奈力气差距悬殊,此举非但未能如愿,双手反而被裴璟霄擒住按在头顶。
她内心浮起惊愕与恼怒,不意却对上一双湿漉漉、委屈巴巴的黑眸,霎那间被熟悉感觉包围,终是忍耐地脱口:“殿下醉了。”
“你去崔府了。”他声音低闷,眼尾更红了。
“是。”
“崔宴川对你说了什么?”
“与殿下无关。”
裴璟霄一噎,眼底迅速涨满血丝的样子无端令花半夏想到一头发疯的狼。
“崔宴川帮不了你,那桩案子你莫要再管,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不需要,我说过这是我自己的事。”
“你——”
“殿下处心积虑不过是为了那把龙椅,既然目的达成,不必再帮我。”花半夏不难想到裴璟霄这一年多隐姓埋名的目的。
皇位之争例来充斥着阴谋算计,甚至需要有很多人拿鲜血来献祭。
当初父亲不幸卷入其中,而她也是如此……
话音未落,不想男人陡然靠近,气息如灼烫的火舌燎在耳际,沉缓的声音字字清晰:“阿姐的命,比龙椅更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