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来,她忙得脚不沾地,已有近一月未曾见过螭奴了。
不知他此刻人在何处?康乐坊的小院吗?还是京中某处逆旅?
他在做什么?是否联络上更多商号中人?或许已经找到了他的父亲?
一想到螭奴,花半夏原本清冷锐利的眸子渐渐氲出一层柔光。
这样的神色本不该属于她。
早在遇见螭奴之前,她的世界早已是一片荒芜冷硬的冻土,那里只有无尽的愤恨与对鲜血的渴望。
但是因为那个少年的出现,那里却慢慢地开出一朵花来。
不过在与螭奴的相处中,她还是始终保持着一份冷静与警醒,强迫自己不可过分贪恋。
如今的她正一步步逼近目标。
随着敌人越来越近,她也将自己看得更清楚。
有一点她无论如何都无法否认:她是个没有未来的人。
细白的手指缓缓收起那块玉珏,她望着天边的溶溶月色心下默念:“保重。”
*
白家楼茶室,暗卫向裴璟霄报告花半夏近日在宫中的进展。
后者捏着建盏的长指一顿,低沉的声音从斗笠下传出:“在端午庆典上表演斗鸡?”
他唇角勾了勾,这主意亏她能想得出来,“内务府同意了?”
暗卫又低声汇报了几句。
裴璟霄眯了眯眼,须臾慢条斯理道:“内务府郑公公常年侍奉君侧,他倒是个乖觉的,找机会适时敲打一下。”
*
随着端午节临近,花半夏手上的事务也越积越多。
不过好在她如今多了个帮手。
斗鸡坊,江晓生给群鸡添完食后,端着簸箕从院内经过,看见花半夏挥舞一根柳条正在驯鸡,他缓缓停住了脚步。
片刻后,他将簸箕放到一旁,提步向花半夏走去。
花半夏才将柳条扬到空中,忽听身后一个声音冷不丁响起:“夏坊长,您认得花成梁么?”
手中的柳条一顿,花半夏转过身,视线从江晓生脸上扫过:“略有耳闻,怎么?”
“小人观您驯鸡的方法与他有几分相像。”
“哦?”花半夏佯作不知,“你也认得他?”
江晓生垂眸点了点头。
花半夏又道:“听说此人因驯导失误导致猛虎袭君——”
“他是被冤枉的!”江晓生不自觉拔高了声音,继而意识到自己失态,沉默下来。
花半夏打量着他,语气循循善诱:“何以见得?”
“不瞒坊长,花成梁曾是小人的师父。我了解师父的驯术,故而知晓那种意外发生在他身上有多荒唐。”
“你了解他才会这样说,只是这番说辞在外人听来,恐怕就没那么容易叫人信服。” 花半夏道。
“您说得对。”江晓生苦笑了一下,“出事当晚,我私底下问遍了坊间所有的知情人,得知曾有个小太监出入兽坊,甚至投喂过那只虎。后来我暗中查到了此人。”
花半夏一愕:“你查到了?”
“可惜晚了一步,他已经意外落水死了。”江晓生低叹道,“虽说此人死得不明不白,却愈发让小人深信,师父的案情有古怪。”
“那后来呢?”
“夏坊长想必也知道,如今御史大夫薛庭章权势熏天,与朝野各处勾连甚密。万生坊因与天家走得略近,一举一动处处受人牵制。这一年中,小人明察暗访,终于查出那个小太监暗地里早已被姓薛的收买。”
花半夏不无心惊地望着江晓生,原来查到薛庭章头上的不只她一个。
须臾,她醒过神,向四周扫了一眼:“记住,这种话以后万万不可乱讲。”
“属下醒得。”江晓生道,“此事我之所以告诉夏坊长,只因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他视线转向远处,语气像在问花半夏,又像自言自语,“夏坊长,你相信吗?”
“什么?”
“天网恢恢,对作恶之人不是不报,只是时辰未到。”言罢,他拎起鸡粪篓,大步朝坊外走去。
花半夏怔然望着他的背影,恍然想起数天前,江晓生曾反复向她打听,今年端午节庆典,御史台的高官会不会到场。
*
又是一个十五月圆之夜。
花半夏等到月上中天,离开禽坊,向坊后的僻静无人处走去。
禽坊后面有一片竹林,竹林深处一翼凉亭。
平时人迹罕至,至更深夜静,更是连鬼影都瞧不见一只。
这倒是方便了花半夏偷偷地祭拜父亲。
然而今晚,当她悄无声息地踱进竹林时,却发现前方的凉亭中不知何时跪了一人。
月华皎洁,花半夏迅速辨认出,那清瘦的身影竟是江晓生。
她脚步一顿,继而听见亭中人在念叨:“师父,徒弟已经打探过,今年端午庆典,薛庭章那奸贼也在。徒弟自幼孤苦,毕生技艺皆是由你所授,不想还未来得及报答,您便为奸人所害。徒弟无能,叫仇人多活了一年多,此番终于有机会替您报仇雪恨,望师父在天有灵,保佑徒弟不虚此行。”
花半夏听得惊出了一身冷汗,当即毫不犹豫走上前去:“宫中庆典戒备森严,你以为行刺朝廷命官是那么容易得手的?”
江晓生蓦然回头,起身望着花半夏,神色间满含戒备与不可置信:“夏坊长?”
“端午庆典宫中高手暗卫遍布。”花半夏继续说道,“退一万步,就算你真能得手,至多不过与你师父一般下场:一个是刺杀朝廷命官的贼子,一个是驯导失误致猛虎袭君的罪奴。你想和你师父一样,成为受人唾骂的罪人吗?”
“你——”江晓生身子战栗,胸口剧烈起伏,盯着花半夏,眸中翻滚着戾色。
“怎么,你还想杀我不成?”
“不,”他颓然垂下头,声音似在竭力克制,“夏坊长于小人有救命之恩,小人绝不会伤害坊长,但能否求您高抬贵手,放过小人一马?”
“我救你性命,提拔重用你,不是叫你去送死的。”
江晓生给她一噎,一时没了言语。
“我知你报仇心切,薛庭章那奸贼杀人偿命,亦死不足惜。可即便如此,你师父依旧会含冤九泉,你可曾想过?”
“我势单力弱,能做的只有这么多……”江晓生的声音越来越弱。
“可你这么做,也只会让你师父罪加一等。他生前尽忠尽责,死后却要遭受世人的误解与唾弃。你是想看着他背负污名永不得翻身,还是与我一起为他洗刷冤情,严惩黑手?”
江晓生愣住,继而惊愕地盯着花半夏:“夏坊长……你、你究竟是谁?”
“你我目标一致,待到合适的时机,你自会知晓。”
*
端午佳节,大周城南郊野一片热闹非凡。
元熙帝亲率文武朝臣,在金吾卫护卫下浩浩荡荡行至南郊。
帝王亲**香、燔柴,献上牛、羊、豕,祭祀天地河泽,祈祷风调雨顺。
祭场外围,则密密麻麻站满了负责清场,维护秩序的禁军侍卫。
待礼祭完毕,接下来便是歌舞和百戏表演。
期间会引得大批百姓前来围观,元熙帝还会赐给百姓九子粽。
此时表演开场,花半夏按不同毛色,将斗鸡排成阵形。
几百只斗鸡一个个昂首挺胸,神气活现。
从观景台前经过时,还在她指挥下齐齐引吭高歌,真个犹如三军仪仗接受检阅。
此情此景引得周边百姓一片欢呼。
“哇,斗鸡仪仗队!今日真是开了眼了!”
“天神呐,此等景象也只有在我大周才能看到。”
一名高高骑在父亲脖子上的孩童,兴奋指着场上的斗鸡方阵喊道:“阿爹快看!那个指挥斗鸡的哥哥好神气,那么多只鸡全听他的。”
那父亲道:“人家那是驯师,得苦练多年技艺才成。”
“我长大也想当驯师,让天上飞的地下跑的都能听懂我的话。”
……
观景台上,元熙帝边观看表演,边扭头问身旁陪侍的太子裴璟云:“这斗鸡表演太子以为如何?”
裴璟云虽身为嫡长,此前却因资质平平不为元熙帝看重。
如今新被册立太子未久,正是抒发见解,崭露头角之时。
闻言,他斟酌着说道:“儿臣以为斗鸡列队虽为奇观,却未□□于戏乐,失之典雅,恐为言官议论,以至民间误传我大周皇族奢靡之言。”
帝闻之凝眉不语,须臾扭头问随侍在侧的宦官郑公公。
后者八面玲珑心,早已对元熙帝察言观色许久,闻言含笑道:“太子所言不无道理,不过今日毕竟是端午佳节,即便在民间,那也是龙舟相竞,九子争新,热闹些方可祈福驱邪,亦与我大周国力相匹配。”
帝略颔首,须臾轻叹:“孤记得螭奴幼时倒最喜好热闹。”言罢低眉黯然。
裴璟云脸色亦渐沉凝。
片刻后,元熙帝望着台下感叹:“孤观夏坊长颇有坐镇沙场的大将之风。”言罢想起一事,对郑公公道,“齐副总管在哪?孤有话问他。”
不多时齐敬泽来至圣前。
元熙帝遂问:“史总管告老辞官前曾对孤说,夏坊长是个可堪重用之人,齐副总管以为如何?”